葉教授隔壁是一戶美國人家。其家頑童時常翻墻過來騷擾,葉不勝其煩,出面制止。頑童不聽,反以惡言相向,于是雙方大聲對罵,穢語盡出。美童家長聞聲出視,堂堂教授正厲聲大喝:“I’ll crown you with a pot of shit!(我要把一桶糞澆在你的頭上?。?/p>
那位家長慢步走了過來,并無怒容,問道:“你這一句話是從哪里學來的?我有好久沒聽見過這樣的話了。你使得我想起我的家鄉(xiāng)。”
結局皆大歡喜,一句糞便澆頭的臟話使得葉公超和鄰居從此成了朋友。
梁實秋為我們記錄了這樁軼事。老友此舉,他毫不驚訝,因為“公超是在美國讀完中學才進大學的,所以美國孩子們罵人的話他都學會了。他說,學一種語言,一定要把整套的罵人話學會,才算徹底。”
待到粉墨登場,那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葉公超出使美國,應邀發(fā)表演講,“不看講稿,出口成章,手揮目送,亦莊亦諧。有時聲若洪鐘,排山倒海;忽然把聲音降低到如怨如慕,竊竊私語,全場聽眾屏息靜聽”。演講完畢,三四百位聽眾起立鼓掌,歷數分鐘不息。在場的多位名教授都贊許他的英語是“王者英語”,聲調和姿態(tài)簡直可以和英國首相丘吉爾相媲美。
作為學者從政的典型,后人評價葉公超:在他從政后的舉止言行里仍然可以看出他基本上是一個讀書人、一個書生、一個知識分子,一生中都放不下他那知識分子的身段,丟不掉那股知識分子的傲氣。
1961年,因蒙古加入聯(lián)合國問題,葉公超被蔣介石電召返臺,隨即被免去“駐美大使”職務。記者問其感想,他憤然曰:“葉公超死了,以后別來找他!”一代外交家的謝幕辭,卻絲毫無關外交辭令,純然一派文人氣。
賦閑之后的葉公超曾到臺大和臺師大兼任教授,開的課還是老本行“現(xiàn)代英美詩”。臺下聽者如云,他于是感慨:還是文人最自由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然而畢竟文人最天真。不久,有關方面便來干預,向校方施壓。葉教授的課匆匆上了一個學期,便被迫收場。
人問:“假如生命可以重新來過,你打算如何?”葉公超不假思索答:“我再也不做同樣的事!”
外交家葉公超總是西裝筆挺,風度翩翩,這是他“玩熟了”的一套規(guī)則。然而平日生活中,他給人的印象卻是“處處藐視外國規(guī)矩”。他諷刺西裝,說西裝袖子上的紐扣現(xiàn)在用來裝飾,其起源卻是防止大家吃喝之后,用袖子揩嘴巴。洋人打領帶,更“妙不可言”,是為了便于讓人牽著脖子走,且面對牽著他的人,表示由衷的臣服。
這是骨子里的文人氣。他的同時代人不用“gentleman”來描述他,雖然他在“紳士”的故鄉(xiāng)劍橋大學拿過學位,又長期悠游于最重禮儀的外交界。更貼切的形容是“名士”???雅到與王室、首相相提并論者,乃名士;俗到與頑童罵架者,亦名士。
名士習慣于“見大人,則藐之”。當“駐美大使”,他對朋友說:“見了艾森豪(美國總統(tǒng)),心理上把他看成是大兵,與肯尼迪(美國總統(tǒng))晤談時,心想他不過是一個花花公子、一個有錢的小開而已?!?/p>
從前的學生祝賀他榮膺“駐美大使”,他一笑,俯耳低聲說:“別提了,是賠本兒生意!”
朱自清日記里提到葉公超,形容他“喜怒無常、狂狷耿介。和他相處,如同喝一杯醇酒,吃一碟辣椒……”
在上世紀30年代那段文人自由的歲月里,朋友們總是習慣“深埋進葉教授家舒適的沙發(fā)(清華最舒適的沙發(fā)),呷著葉教授家著名的普洱茶,聽任葉教授把他有趣的談話不受節(jié)制地一直講下去”,他的談話“涉及太陽底下的一切,外加太陽之上的一些???百科全書的全部范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