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組緗被稱為一位智者。在他的弟子劉勇強眼里:“吳先生非常敏銳,很有智慧,聊起天來,滔滔不絕、神采飛揚、妙語連珠。”
他同時又被稱為一位勇者。子曰:“吾道一以貫之”,吳先生的“尺度”也始終一以貫之?!八麖牟粫蛉硕儭⒁蚴露?、因時而變?!北贝笾形南到淌趯O玉石評價道,“他要一個導師應有的尊嚴。他尊重自己的尺度?!?/p>
1929年,吳組緗考入清華大學經(jīng)濟系,次年轉(zhuǎn)入中文系,畢業(yè)后,在清華研究院繼續(xù)學習,但沒讀完研究生就離開了。他的傳記記述到此往往語焉不詳。就此,吳先生的弟子張健曾特意向他探究過其中原委。
據(jù)吳先生說,讀研究生期間,他曾選了國學大師劉文典的六朝文學課,在學期作業(yè)中,他罵六朝文學是娼妓文學,劉教授非常生氣,就給了他一個不及格。但劉教授同時也托人帶口信給他,只要他改變觀點,就可以過關(guān)。當時,吳組緗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全家要靠他的獎學金生活。一門課不及格,就意味著拿不到獎學金,而拿不到獎學金,全家人的生活就沒有著落,也就意味著他不能再繼續(xù)學業(yè)。但吳組緗硬是沒有收回自己的觀點,結(jié)果不得不中斷學業(yè),經(jīng)人介紹到南京的中央研究院供職。
和吳組緗有過長期交往的北大中文系教授方錫德講過一件小事:上世紀40年代,吳組緗曾應聘四川省立教育學院教授,當時是在學期中間,校方希望他開半學期的課,但要支付給他整學期的薪水。吳組緗當即表示:“這樣怎么行?我明明只上了半學期的課,怎么能拿你們一學期的薪水?”
“文革”期間,吳組緗自己被打成了牛鬼蛇神,夫人被折磨得精神失常,但他在軍宣隊召集的一次征求意見的座談會上,仍然坦率直言:“想起這場革命,我就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當時許多人很為他著急,怕他挨批,因此勸他承認這個說法不妥,以便了事。但吳組緗執(zhí)意說這就是他的原始感覺,最終也沒有改口。
1985年,劉勇強考取吳組緗的博士生,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先生,就有一件事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天,正好有一個外地學者來拜訪吳組緗,拜訪者編了一本清代學者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的選注本,想請吳組緗題簽。但吳組緗看后,直率地對那位學者說,自己認為他對紀昀的看法并不妥當,所選的篇目也不理想,因此,不能題寫這個書名。
古希臘智者普羅泰戈拉曾經(jīng)說過一句名言:“人是萬物的尺度”。他因此被很多人稱為“詭辯派”的鼻祖。有些時候,吳組緗倒確實像是一個“詭辯家”:尊重自己的尺度,很多時候固然需要原則和勇氣,但另一些時候,則需要機敏和智慧。
吳先生煙癮很大,茶幾上隨時一字兒排開十數(shù)只形形色色的煙斗,以備輪番取用。子女多次勸他戒煙,但他總是不接受勸告,而且還發(fā)明了一套“以毒攻毒”的理論。張健就曾當場領(lǐng)教過“這個固執(zhí)、可愛的老頭”,振振有辭地對子女們闡述他的“以毒攻毒論”。
吳先生的兒子吳葆剛一直認為,“父親對事物有自己獨到的分析和見解,從不人云亦云”。一次,他告訴父親雜志上講竹筍雖然好吃,但主要是纖維,并沒什么營養(yǎng)。他父親立刻反駁道:“熊貓只吃竹子,可是長得胖乎乎的,怎么能說這東西沒有營養(yǎng)呢?”
“他時常會流露出一種純真之心?!眲⒂聫娀貞浾f。有次,他陪吳先生經(jīng)過未名湖邊,看見有個女孩兒用小石子向湖面上打水漂。于是吳先生很認真地說;“這怎么能行呢?如果人人都這樣,豈不是要把湖填平了?”
季羨林曾經(jīng)這樣描述他這位老友:“池塘邊上,一個戴兒童遮陽帽的老人,坐在木頭椅子上,欣賞湖光樹影。”
現(xiàn)在,池塘邊的木頭椅還在,只是“戴兒童遮陽帽”、“欣賞湖光樹影”的老人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