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冥天明(At dawn)(2)

生生世世 作者:伊能靜


這男人到底是去了哪里?

又有誰能來對我解釋,父親到底是去了哪里?

那個與我從來沒有謀面,從來沒有探聽過消息的父親妻兒心里,在當時無盡等待的夜晚,是不是也問過一樣的問題?然后她又該對那個算是我弟弟的孩子如何解釋,這男人到底是去了哪里?

在我好不容易忘記的無常里,某一日工作的空檔,聽見人們不停地討論我并不熟識的友人,在高雄工作完后往小港機場的路上,因為司機的貪快橫跨對方線道,與另一輛快的車飛快相擁,當時她正坐在前座里,閉著眼睛聽著耳機半睡半醒,他們相互猜測低語,當她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走了,魂魄到了另一個次元,她是不是會慌亂地問自己:“我到底是到了哪里?”

你的朋友在夜晚下車準備取物,背面快速駛來一輛車撞上他,他整個人身體躍彈起后摔落在地,那原是一具喝醉酒后幾個大男人抬都抬不動的身體,卻在瞬間輕盈地飛上半天之中然后“咚――”的一聲悶悶落下。

新聞傳來飛機空中解體,在凄風苦雨中媒體不停地嗜血播報,穿著黃雨衣的播報員的雨帽被風吹起看不見臉,一排排姓名不停地被字幕打出來,夜太黑火太猛雨勢驚人,整個夜晚想轉(zhuǎn)臺卻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無法逃離,我驚駭?shù)貌桓宜?,睜大的眼睛里盡是那群想回家卻回不了家,卻又不知道去哪里找自己碎成片片的游魂亡體。

在我們書寫死亡藉以遠離死亡的痛苦時,是不是會以為書寫完后,就能給自己下一個美好咒語,死亡的都將是路人事不關己,而自己與自己所愛的肉身卻能永不腐壞?

我曾歇斯底里地阻止你離開我的視線,我是如此愛你,我真希望永恒能在我們前面,我不怕老但可不可以與你一起長生不死?

當你與我說再見時,你總是不明白我為何淚如雨下,你總是不明白我對生命的沒有安全感來自何方,你的父親走時你們早有預感,他長期臥病在床形漸枯瘦,而我對驟逝的理解卻如此現(xiàn)實而無法退避,作為一個女兒與父親,我們甚至還沒有開始對話,說一些子女與父親之間會有的言語,我不想說父親我愛你或什么“風欲靜而樹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之類的蠢話,但我想問問父親,對于他這個最小的女兒他可有喜歡過,當我不在他身邊,那一段日子他可有念起,他是不是疼愛姐姐多過疼愛我,當我出生時他是否喜悅?還是對這個原本排行第七的女兒多余的生命已感麻痹,我甚至只想問他你給我最后的一句話“你就是太聰明”有什么意義?

是否他早已知道我纖細敏感的強大能量若不好好地過,就會枉度一生愛欲殤錯?

我們什么都還沒有說,他就在我還不能理解死亡時忽然離去,而我還來不及問的說的提起的,就像那個夜里被?下的鎖匠,最終只剩下了滿腹狐疑。

但難道那一夜他能平安地回到他家里,我們就真的會像一對正常的父女,在未來的歲月里漸漸交好,我就會愿意對他說起關于我的愛恨悲喜嗎?

在失去他的那些日子里,我狂稚地以為沉淪能抵擋向上,將自己的身體埋在暗紅深紫的pub沙發(fā)里,就能因為黑暗墮落而不去思考生命必須向前的光明,我像男作家書里寫的,當男孩的父親在那一日溺水而死后,他也就奇異地停止成長,時光永遠停在只要他們多說一句話,也許就能挽回的那一刻,但他沒有(我也沒有),于是那注定的前后三分鐘就成了固體,無法從生命中搬去,那男孩長大后依然不停地以父親死亡的話題作為進入他親密世界的開端,而我呢?我是不是也曾炫弄我父親的死亡,來畫魂自己美麗迅逝的青春?

我真的不想再書寫、不想再提起、不想再在世人面前召說關于那一夜發(fā)生的及往后陸續(xù)發(fā)生的所帶給年幼的我無可避免的甩之不去的厭之棄之的人格燒灼扭曲。

那些曾經(jīng)深愛過我的人們,無論男女都不明白我為什么會戲弄他們的真心,在白天時與他們毫不認識,到了夜里卻又孤獨地打電話一次次地找人陪伴,然后當他們渴望給予我時,我卻露出現(xiàn)實的悍然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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