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那袋子放入機車的置物箱,發(fā)動車子。"我該怎么坐呢?"她沒上車,表情有些為難。"怎么坐?"我瞥見她穿了條裙子,便說:"就直接側(cè)坐啊。""可是在臺北側(cè)坐要罰錢。""大姐,這里是臺南。"我說,"而且你以前也常側(cè)坐。""哦,我都忘了。"她笑了笑,"上臺北后,就沒坐過機車了。"說完后,她上了車,用右手手指輕輕勾住我褲子上的皮帶環(huán)。
機車起動后,她問我剛剛為什么叫他大姐?我笑了笑說沒什么,只是順口而已。可能因為我是選孔雀的人,當(dāng)知道再怎么表現(xiàn)都無法挽回她時,于是無欲則剛,反而更自在隨性地面對她;而她是選羊的人,為了避免我自作多情,于是處處小心翼翼保持距離。
就以現(xiàn)在而言,她只用一根手指頭勉強保持與我之間的接觸。先不說當(dāng)我們是男女朋友時,她總是從后座環(huán)抱著我的腰;即使是第一次載她時,起碼她的右手還會搭在我右肩上。我在心里嘆了口氣,說:"到了。""謝謝。"她說。然后她左腳踩著排氣管當(dāng)支點,右腳輕輕落地。
腦海里清晰浮現(xiàn)第一次跟她來時,她跳下車、快步奔向沙灘的情景。雖然之前總共來過五次,從來沒有一次看到夕陽,但她仍會除去鞋襪,在沙灘上赤足行走,并任由海浪拍打腳踝和小腿。我瞥了她的腳一眼,她蹬著一雙鞋跟并不算低的黑色皮鞋,小腿裹了淡茶色的絲襪,這樣大概不可能會再除去鞋襪吧。沙灘依舊被海水弄成深淺兩種顏色,她踩在淺色的沙灘上,踏步甚輕,生怕不小心弄臟鞋襪。
"終于看到夕陽了。"我轉(zhuǎn)頭朝向西邊,海上的夕陽一團火紅。"是呀。"她也轉(zhuǎn)頭,"終于看到夕陽了。"是啊,看到夕陽了,然后呢?會覺得浪漫嗎?感情若不在,費盡心思摘下來的星星大概也不會閃亮。
"你的學(xué)業(yè)如何?"葦庭問。"還過得去。"我說,"你呢?工作順利嗎?""剛開始到臺北時不太適應(yīng),現(xiàn)在好多了,也漸漸有了成就感。""恭喜你。""謝謝。"她笑了笑,"那你其它方面嗎?""其它方面?"
"我現(xiàn)在有男朋友。"她看我似乎不懂她的意思,便又開口。"喔。"我說,"如果是這個意思,我現(xiàn)在沒女朋友。""都沒對象嗎?"她問。"目前還沒。"我說。"為什么不找呢?""課業(yè)太忙。""可是……""你還是喜歡追問一連串的問題。"我打斷她,"這種問題對你來說,難道有特殊的意義嗎?"她愣了一下,然后說:"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
雖然有些不高興,但我突然想到:在今天的重逢中,我發(fā)覺她每一方面或多或少都變了;唯獨不太識相地追問問題的方式,竟然跟我們第一次交談時相同。想不到我反而因為這種被惹毛的感覺而找回當(dāng)初的她。越想越有趣,不禁露齒而笑。她看我突然由不高興變成開心,可能覺得很納悶,便盯著我瞧。
"你男朋友一定很浪漫吧。"我輕咳了兩聲,試著轉(zhuǎn)移話題。"算是吧。"她說,"他曾在情人節(jié)送我九百九十九朵紅玫瑰。""真是大手筆。"我說。"數(shù)量倒是其次,但他讓我覺得他很用心。""用心?"我將左手放在耳邊假裝講電話,"喂!請問是削凱子花店嗎?我是冤大頭先生。麻煩你送九百九十九朵紅玫瑰到某某公司,并附張卡片寫上:柳葦庭小姐收。錢我會再跟你們算。"我放下左手,看了看表后,說:"只要有錢,不用一分鐘就搞定了。"
她聽出我話中的刺,臉色一沉,說:"或許你覺得我膚淺,但對收到這么多朵玫瑰的我而言,我很開心,也覺得他很用心,這就夠了。""如果有個人花了一個星期時間,剪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張九公分長、四公分寬的紅色卡片,并在卡片寫上:玫瑰花。你覺得他用心嗎?""嗯。"她點點頭,"這樣當(dāng)然很用心,而且也很浪漫。""與九百九十九朵紅玫瑰相比呢?""這不能相提并論。不過若是我收到那些卡片,會多了份感動。"
"是嗎?"我說,"你確定?""我確定。不過這個人一定不是你,你從來就不浪漫,一向都是。"她說"一向都是"時,甚至加強了語氣。"是因為我是選孔雀的人嗎?"她沒回答;但也沒否認。
我以跑百米的速度沖到機車旁,拿出那個袋子,再跑回她身旁。打開袋子,右手伸進去抓了一大把,然后灑向天空。一張張紅色小卡片在空中慢慢飄落,葦庭的眼神顯得很驚訝。
"這里總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片,我花了一個星期完成,本來打算在三年前的情人節(jié)送你的。"我一面說,一面伸手抓卡片,灑向天空,"我買不起九千朵玫瑰,只好用紅色卡片代替,我知道這樣很天真,甚至是愚蠢,但我只想讓你知道我的用心。"我越說越急,越抓越多,越灑越快,隔在我和她之間已是一團紅影。
葦庭始終站著不動,大約有十幾張卡片安穩(wěn)地落在她的頭發(fā)和身上。有時從空中、有時從地下、有時從頭發(fā)、有時從身上,她或拿或抓或撿了一張又一張卡片,一次又一次看著上面的字。然后她看著我,我發(fā)覺她的眼里有淚光,于是我停止所有的動作。當(dāng)空中飛舞的最后一張卡片落地后,她終于淚如雨下。
我低頭看了看袋子里,大概還剩下幾十張卡片。雙手抓起最后這些卡片,背對著她,轉(zhuǎn)身面對即將沉沒的夕陽。仰起頭,張開雙臂,用力灑向天空。
在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好像一只正在開屏的孔雀。
夕陽下山后,我立刻載葦庭趕她七點的飯局。一路上我們完全沒交談。上車前她眼角還掛著淚;到達餐廳時眼睛雖微紅,但不再有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