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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二十天前,盛夏,夜。西部大峽谷溫泉浴場。
歐陽漓艱難地從熱氣蒸騰的水池里爬起來,接過侍者遞來的浴巾,趿了拖鞋,向離服務(wù)臺最遠的一把帳篷般的陽傘下走去。陽傘下是一張塑料圓桌,四把塑料椅子。
歐陽漓尋了把椅子,坐下,用浴巾的邊緣拭著細密的汗。正值午夜,寬闊的露天浴場像個繁華的集市。仍然從嘴里冒出的紅酒味和晃動的人影,讓她有些眩暈。特別是那個掛在半空、像個小太陽的白熾燈,頑固地透過陽傘的頂篷,在白色的桌面印上一種類似蝴蝶翅膀的花紋,讓歐陽漓感到南國的夜,透著某種朦朧的詭異。
幸好夜風來得及時。這風涌得慢,就像頗有耐心的澡堂侍者,用恰到好處的力度,只一次,就拭盡了掛在她肌膚上的水珠。歐陽漓長舒了口氣,將乳白色的浴巾緊了緊??磥?,公司安排的這次旅行,最愜意的就是在這個偏僻但別有風情的小鎮(zhèn)享受完全自然的溫泉浴了。以前,她在京郊洗溫泉,總被那種粗暴的熱度弄得心浮氣躁。而這西部江畔的水,鮮活而柔軟,像嬰兒的手。服務(wù)人員煞有介事地介紹,這里的溫泉有治療皮膚病的功能,溫度從二十攝氏度到八十攝氏度都有,分為不同的井池。歐陽漓的下屬王儉還在貪婪地一池池試水,企圖洗掉滿身大皰;但歐陽漓的肌膚光潔如玉,加上從小嬌弱,泡到第四個池,已感力不從心。
清風再次拂來,歐陽漓舒活了一下四肢,微閉上眼。整個浴場仍然在沸騰,但她分明感到這個長長的峽谷被漫無邊際的清涼調(diào)控著,將盛夏的暑氣隔離在峽谷以外的地方,使人能夠保持足夠的清醒。在熱鬧的場所能夠獨處,在夜的浸潤中回望自己的內(nèi)心,對平時忙得忘記自己性別的歐陽漓而言,已是莫大的恩賜了。
經(jīng)過十年的奮斗,她早已步入小康。物質(zhì)上,她已不缺什么,甚至她的家庭,都是同學(xué)、同事們艷羨的對象??墒牵谶@個陌生的避暑場所感到了一種空虛。這種空虛其實一直都存在,只是在平時,她會巧妙地讓飽和的工作去填充。
但這種空虛到底是什么,她又無法回答自己。她只覺得有一種淺淺的失落,如影隨形。在無人的所在,在夢醒時分,在大腦深層的某個角落,它存在著,伴隨她的記憶,提醒她,告誡她,讓她隱約地覺出人生畫卷的某處,有一道淺淺的劃痕。
但她卻不能準確地判斷劃痕的所在……
“歐陽小姐,我能坐這兒嗎?”歐陽漓的耳邊響起了一個充滿磁性的男中音,讓她的耳膜麻癢了一下。
她警惕地睜開眼。圓桌的對面,站著一個膚色微黑的男人,渾身沾滿晶瑩的水滴,正匯聚成溪流向他系在腰上的白色浴巾滲入。他大概有一米八,兩塊結(jié)實的胸肌間,一撮稀疏而略微彎曲的胸毛散發(fā)著一種撩人的野性;喉結(jié)很凸,方形下巴上剃得很仔細的胡茬呈現(xiàn)鐵一樣的顏色,這顏色一直延伸向那顴骨高聳的臉部;他的嘴唇很薄,嘴角微微下垂,人中像被精心銼出來的一條溝;鼻梁高而挺,眉毛很濃,使他的眼睛看起來略微下陷,但那被密密的睫毛遮擋起來的雙眸,如星般的亮,仿佛能夠穿透別人的內(nèi)心;不過,他的眼角或許因為愛笑的緣故,已經(jīng)有了幾條刀刻般的皺紋??傊?,這是一個棱角分明且略顯堅硬的男人,憑歐陽漓的閱歷尚不能準確判斷他的年齡和職業(yè)。
“你認識我?”在短暫的一驚后,歐陽漓恢復(fù)了常態(tài),但仍然不自覺地緊了緊裹在胸前的浴巾。她感覺飽滿的胸脯莫名地脹了一下。
“不認識,但我知道歐陽小姐來自北京,在網(wǎng)絡(luò)公司做管理,應(yīng)該是第一次來這里度假。”那人拖了把椅子塞在屁股底下,微微一笑。
“你是怎么知道的?”歐陽漓迅速地掃了一眼四周,露天廣場上正人聲鼎沸。她突然對自己無謂的緊張感到好笑。
“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呀?!蹦侨穗p手一攤,露出整潔的牙齒。
歐陽漓也笑了。她做過記者,接觸過各種人。眼前這個不速之客不像是壞人。反正左右無事,突然來了個有點眼緣的男人,聊聊也無妨。
“我什么時候告訴你的?”她歪了一下頭。
“天氣真熱?!蹦侨伺ゎ^看了一眼六七步遠的服務(wù)臺,“如果歐陽女士能請我喝杯冷飲,我想我愿意回答你的所有問題?!?/p>
歐陽漓揚起纖細的手,輕輕地揮了揮,服務(wù)生就過來了。她要了兩杯冰鎮(zhèn)礦泉水。
那人毫不客氣地喝了一口水,說:“其實,任何事情說穿了就很簡單。剛才,你和你的同伴在池里說話,他叫你歐陽,而你用北京話與他交談。至于在網(wǎng)絡(luò)公司做管理,是因為你的發(fā)型、坐姿和手上的痕跡。通常,從事管理的女性,總是‘從頭做起’,給人以干凈利落的印象,極少有從事管理的女性一直保留著披肩長發(fā)。再說工作特性——從事網(wǎng)絡(luò)工作的人,成天面對計算機,脊椎和頸椎難免受影響,加上經(jīng)常熬夜,生活很不規(guī)律,面色就與正常上下班的人不同。從坐姿看,你的頸椎顯然受過輕微的壓迫。再從你的手上看,你右手的魚際部分和手腕之間微微凸起,這是長期操作鼠標的緣故;而你左手的同樣部位卻沒有右手的繭厚,說明你用右手多于用左手,并不是兩手幾乎平衡使用的文員之類。而更主要的是,你的眼神堅定而充滿智慧,有領(lǐng)導(dǎo)者的氣質(zhì),從而得出你是管理者。最后,從你的神情和身體語言來看,你相當警惕,顯然對此地非常陌生,因此判斷你是第一次來這里度假?!?/p>
歐陽漓不自覺地輕撫了一下短發(fā),以微笑掩飾著自己的尷尬。顯然,她對前面這個細心的男人產(chǎn)生了興趣?!澳氵€知道什么?”
“只知道一件事?!彼p輕地嘆息了一聲,“你簡直就是活生生的奧黛麗·赫本!”
歐陽漓覺得心靈深處的某個地方閃亮了一下,臉上有些燙——這是她二十歲時發(fā)現(xiàn)的一個秘密。那天,她從照相館里取回自己的一張黑白照,橫豎覺得相片上的人就是赫本。不過,十多年過去了,從未有人這樣評價過她的長相。
為了響應(yīng)他的夸獎和掩飾自己的尷尬,她將杯子舉了舉,說:“謝謝你的夸獎。不過,我不是《羅馬假日》里的那個冰清玉潔的公主,而是為了混口飯吃疲于奔命的打工族?!?/p>
“每個女人都可以成為自己王國的公主。”他認真地說,“只可惜,今天這個高速發(fā)展的社會,碾碎了無數(shù)曾經(jīng)絢爛鮮活的夢,每個人都像上了發(fā)條的鐘擺那樣不停地工作,不停地向前奔跑,甚至都來不及看看沿途的風景,更來不及回望自己的內(nèi)心。人們將情感深深埋藏,強迫自己去拼,直到耗盡生命中彌足珍貴的熱情,最終發(fā)現(xiàn)勞心費力換來的物質(zhì)生活,無非是一堆冰冷的物件,而自己早已成為這些物件的奴隸。”
歐陽漓認真地聽著。類似的感慨她聽過很多,說的人在說完后仍然各自拼搏,聽的人早已麻木不仁。但在這個江畔的美好夜晚,她覺得說話的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卓爾不群的特質(zhì)?!澳敲矗垎栂壬?,你是否早已成了自己生活的國王?”她并不想譏諷他,但她好強的性格使她忍不住反詰。
“至少我保持了精神的獨立和自由?!彼麌烂C地說,“譬如我在泡溫泉時,不會想工作上的事,我會盡情讓每個毛孔張開,感受自然的浸潤。而當我決定去做某件事時,我不考慮它能帶給我多少好處,只是全身心去做;對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會斷然拒絕。當然,這也許是個壞毛病?!?/p>
“那么,你怎么解釋自己會突然跑過來與一個陌生的女人聊天?”說出這句話時,歐陽漓連自己都很吃驚,但她好像又回到了大學(xué)時代,在眾目睽睽下與同臺的辯手對壘。
那人怔了一下,想說的話似乎被噎了回去。半晌,他才說:“男人看到美麗的女人,想同她說說話,有什么不對嗎?”
歐陽漓笑了:“這么說來,先生經(jīng)常向女人兜售自己的人生觀了?”
那人正色道:“以前遇到美麗的女人,我也想走上去搭訕,可是總下不了決心,這是第一次?!彼纳袂闃O其嚴肅,讓她不得不信。
她本來想繼續(xù)難為他,諸如“能讓你這么勇敢,真使我感到驕傲”之類的揶揄話,但她終于沒有說出口。她輕輕地呷了口清涼的水,將頭扭向一邊,準備用沉默結(jié)束這段看不出有什么意義的邂逅。
余下沉默。但那個男人根本沒有離開的意思。
露天廣場仍然喧鬧,人們像走馬燈似的來往穿梭,只有角落里的這兩個人靜止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