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二十分,聶山鷹大步在人流中穿行,步伐矯健,氣宇軒昂。年輕人英氣勃勃的臉上帶著自信的微笑,筆挺的西裝,飽滿的領結,一絲不茍的頭發(fā)和锃亮的皮鞋,正是這個城市里所謂“白領”的典型代表。五年前,他還是一個來自山區(qū),依賴政府助學金才讀完大學的貧困學生,但是現(xiàn)在,那種對大城市的畏縮和不自信在年輕人身上完全消失無影,或者說,被他英俊的相貌、得體的衣著和咄咄逼人的舉止掩飾得絲毫不露,渾身上下透露出這樣一種氣勢:他日理萬機,他每時每刻都忙著很重要的大事,他,就是這個城市的主人。
這個西部大城市正面臨著空前的發(fā)展和擴張,流動人口超過八十萬,三環(huán)高速公路即將竣工,據(jù)說三年內(nèi)造價數(shù)十億的地鐵工程也將啟動,經(jīng)濟活躍,人潮熙攘,一派繁華景象。從橫貫整個城市東西的大道一路看過去,假日飯店、太陽商廈、人民商場……一座座現(xiàn)代化的建筑矗立在城市的中心,寬闊的大街上車水馬龍,兩旁是河水一樣緩緩流動的自行車群。因為整座城市坐落在平坦的西部平原,自行車依然是大多數(shù)市民的代步工具,尤其是在上下班的高峰時間,馬路上擁擠不堪。大學畢業(yè)后,聶山鷹就不再使用自行車。烈日、雨水和灰塵都會破壞他衣冠楚楚的外表,但這還不是主要的原因。很多情況下,他寧愿擠公交車,或者迫不得已叫的士,然后莊重地走進那些富麗堂皇的場所,而不是尷尬地在一排排豪華轎車旁尋找存放自行車的地方。
還有一個原因,淹沒在自行車流中,總讓他想起小時候常見的、簇擁成一團、笨拙地搖擺著身子亦步亦趨的小鴨小雞。
今天見面的地點,距他工作的地方有三站路,他猶豫良久,決定步行前去。如果叫的士,塞車是肯定的,那么除了正常的的士費外還有額外的浪費。對于一個出身貧苦的青年來說,這是不可饒恕的罪行。步行還有一個原因,在錦江大禮堂背后的小巷中,有一家鮮花店。
比下班時間提前一刻鐘,聶山鷹離開了他所在的公司,作為業(yè)務部門的主管,他有這個特權。上班僅僅五年,就能夠做到跨國公司的中層管理人員,除了機遇之外,更多的是因為他個人的能力和天生的勤奮進取,但這顯然僅僅是起步,在年輕人的野心里,這間跨國公司西南分公司六十萬年薪的總裁位子未必都是他的最終目標。是的,權力和金錢,真是值得追求的好東西,聶山鷹大步從廣場領袖像前經(jīng)過時,腦子里盤算的就是錢。
他西裝上衣口袋的錢夾中,現(xiàn)在還有一千一百塊錢,這是他全部的家當。每個月除去寄給叔叔嬸嬸的五百元和一千五百元必需的基本生活費用,他能夠自由支配的錢不到兩千元。他不嗜煙酒,不追求奢華的享受,但這并不能阻擋開支像海綿吸水一樣榨干他最后一個硬幣。三年來他沒有使用過存折。這個月,他的計劃是向同事暫借五百元,加上兜里的錢,合在一起去買一個尋呼機,但是,這個計劃可能馬上就要化為泡影。
他今晚約會的人,是一位通了十年信的筆友,確切地說,是一個崇拜他的女孩子,他的學妹。在他進大學時,這個叫蘇雪蓮的小女孩,剛剛進入他家鄉(xiāng)母校讀初中,從一份演講比賽獲獎名單上查到了他的地址,然后寫信來向他求教。對于一位來自農(nóng)村的孩子來說,有一位家世良好的城市女孩,懷著傾慕之情向他表達尊敬,真是再美妙不過的事了。他立即回信,短短數(shù)月間他們通信次數(shù)就超過一百,幾乎兩天一封,往往是還沒有等到對方的回信,就迫不及待地寄出下一封信,彼此都是如此。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聶山鷹畢業(yè),然后,女孩子考上了外省一間藝術類學校。
好像在人生的成長過程中他每一步都在前面為她探雷,從前他帶著得意和炫耀向她吹噓大學生活的豐富和浪漫,現(xiàn)在則吹噓社會的復雜和驚奇,偶爾也傾訴一下生活的艱辛和青春的煩惱,但這些都經(jīng)過了過濾和美化,一切都恰到好處,他成了少女心中的導師和英雄,或者說是偶像。他曾把自己捧著很高一摞書昂然站立在圖書館的相片寄給她,可是他向她索要相片時,被她堅決拒絕了,他也隱約地提出希望在假期回到家鄉(xiāng)的時候與她見面,她從未答應。有一段時間他們通信的次數(shù)減少了一些,他想也許她只是一只丑小鴨吧,這讓他的熱情消退不少,可是,他無法拒絕少女哀婉的口吻和那種毫無保留的依賴,他投降了,通信又頻繁起來,甚至比以前更多。他常常自我解嘲:就當是一種柏拉圖式的精神享受吧。就算他永遠不知道這個少女是誰,就算他們永遠不能相見,那又有什么呢?他上大學的時候,哲學風潮席卷校園,連帶哲學家的作品跟著熱銷,其中一本書叫《少年維特之煩惱》,風靡一時,他被它感動過。他把跟蘇雪蓮的交往歸類其中,雖然有些不太貼切,但是總而言之,這個少女在他成長過程中,在他的感情生活中,占據(jù)著一個比較重要的地位。然而,突然之間,他們就要見面了。
一個小時前,他在辦公室接到她的電話,說她已經(jīng)到了省城,六點整在錦江賓館門口等他。她穿著一件棕色風衣,披肩長發(fā)。她的聲音悅耳動聽,但很平淡。聶山鷹放下電話,非常震驚,天知道她是從哪里知道他在公司的電話的,但是顯然,這個約會是非赴不可的,他這樣的年輕人還沒有學會拒絕女人,他也非常想看看這個“認識”多年的女孩,到底是什么樣子。如果她相貌平平,甚至丑陋的話,他會請她吃一頓簡單的飯,最多再破費安排一下她今晚的住宿,然后客氣地跟她告別,這可能會花去他錢夾中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錢;可是,如果她很漂亮呢?聶山鷹搖搖頭,笑笑,那么,他可能就要損失那個垂涎已久的尋呼機了!就當是自己已經(jīng)買了,然后不慎丟失,他安慰著自己??墒?,老天,她為什么要約他在錦江賓館見面?如果她希望在那里住宿的話,再加上用餐,那可不是他錢夾中區(qū)區(qū)一千元能夠應付的。
還差十分鐘到六點,蘇雪蓮離開賓館的房間站到了門廳外的臺階上,開始看著人行道上那些忙碌行走的人群。她確切地知道,最多十分鐘,有一個人就會從那些人群中走出來,向她走來。
雖然已經(jīng)很熟悉了,不僅是因為通信,不僅是因為看見過他的相片,她還悄悄地請向三叔派人調查過他,了解了有關于他的很詳盡資料,可是,她還是感到有些緊張。在她的心中,除了她的父親、兩個哥哥外,他幾乎就可以算是她最重要的……親人還是朋友?蘇雪蓮皺起了眉,小巧的嘴唇好看地抿起,對這個問題她找不出答案。這也是她現(xiàn)在面臨的最艱難的抉擇,事關重大。在她還沒有考慮好時,一個人已經(jīng)走進賓館廣場,大步地向她走來。寶藍色的三件套西裝,精神十足的短發(fā),陽光從她身后照在那張年輕英俊的臉龐上,他手中捧著一束雪白的劍蘭,蘇雪蓮心跳加快了。
“蘇……”年輕人在她面前停下,從臺階下仰看著她。
“聶……大哥?!碧K雪蓮快步走下臺階,“是我?!?/p>
“哇,差不多跟我一樣高了?!甭櫳晋棸鸦ㄇf重地遞給她,然后夸張地用手在自己額前比劃,“先找個地方吃飯吧?邊吃邊聊?!?/p>
“好的,聶大哥你安排吧?!碧K雪蓮捕捉到了他眼中對于自己美麗的震驚,這讓她很感到驕傲和滿足,然后,她遲疑了一下,用一只手捧住劍蘭,另一只手挽住了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