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二 李皖 相遇在他途

像艷遇一樣憂傷 作者:鐘立風(fēng)


詩是語言的意外。

它突如其來,不知從哪里來。它莫明其妙,不受思想的左右。它見風(fēng)就長,像阿拉伯妖魔。它長得奇妙、美妙、曼妙,像是來自外太空的生物。

詩是語言嗎?是??墒撬蛔袷卣Z言的紀(jì)律。它說話的時候,沒有想說話。它沒舉手就發(fā)言了,不知道準(zhǔn)備說什么。說了上半句,不知道下半句。最后說了一些話,這些話的詞義、句義、文義,卻不是語言中它本來的意思。

詩是思維嗎?當(dāng)然??墒撬蛔裱季S的方法。它不講邏輯,并非因果,不是在思想,而是在發(fā)生。清晰的思想能得到的,都不是詩的果實。詩的果實,長在一棵我們不知道名字的、看得見輪廓卻怎么也看不清究竟的大樹上。

詩是寫作嗎?可能??蓱z的是,連作者也不知道要寫作什么。它欠缺構(gòu)思,不明起因,生于混沌,行于迷途。

有人說,詩是語言的動作。這想法很妙,但是貽害深遠(yuǎn)。有人依著這法門讓語言自動動作下去,養(yǎng)出一盆盆蒼白植物,乍看有趣,細(xì)看卻是人工的,甚至,是塑料植物,語言的花妙的動作下面,是空的。

有人說,詩是上帝的啟示。這個我說不好。一旦到了上帝那里,人便不能再想下去。真?zhèn)稳绾?,那是上帝他老人家的事。你想得清楚嗎?想得清楚你是人還是上帝呢?是你在想還是上帝在想呢?是的,有人傾向于認(rèn)為,是上帝在想,他啟示你,于是,詩發(fā)生了。

但是,“啟示”這個詞,好。世間有些東西,不講邏輯,沒有方法。或者不說得這么神秘——其實有方法,但所有的方法,都不足以達(dá)成其中那真正核心的東西。你不能尋一個配方,把它造出來。要是真有配方,藝術(shù)會無聊,人生將無趣。

詩,這不清不楚的語言、非邏輯的思維、無明的寫作,卻是一條道,通向一個地方。并且也只有這條道,才通向這個地方。你要想去,除此別無他途。這地方是人能感受到的最美的所在,失去它,世界將失去一半的顏色。它不是眼見的世界,但是很奇妙,你能從中看到這眼見的世界,看到平時看不清楚的,看到平時看不到的。而平時看得到的那些,變幻了模樣,變得更有意思,變得其妙無窮。有時候,它顧此而言彼,在一立方毫米的珠子里儲存一萬噸糧食。有時候,它以啟示的方式,把握那些我們不能夠把握的。

詩,有時候也叫別的名字。比如在小說、電影、音樂、舞蹈、造型藝術(shù)中,你經(jīng)常會碰到它。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在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個有鐵矛似的欄桿圍著的花園,和藏有無數(shù)英文書籍的書房里;但他以為自己在郊區(qū),周圍是不安全的粗陋街道,四處顯露出衰敗的氣象。后來,博爾赫斯住進(jìn)圖書館,一生成了圖書館。他寫詩,他的詩比別的詩更像是意外,更像是迷宮。

阿根廷空中花園里的迷宮。

迷宮,卻是一條道,通向一個地方。并且也只有這條道,才通向這個地方。你要想去,除此別無他途。

從迷宮進(jìn)入世界—— 像一座小花園,一座縮微的圖書館。小徑交縱分叉,更像是樹枝,不像是路,不是為了從起點到目的。環(huán)形廢墟里,朦朦朧朧的霧,活動著時間旅行者、蒙面的先知、精靈、禪師、幻想家。隱喻和游戲,時現(xiàn)神秘的感覺。時間像麥比烏斯環(huán),又像兩只手交叉叢生。潔凈簡短的文字,植物一般混亂,又澄澈如水,簡靜如數(shù)學(xué);又像穿過落地窗照在書冊上的月光,精美絕倫。

這是宇宙中一個微乎其微的地方,卻又無窮無盡。

鐘立風(fēng)迷戀博爾赫斯,像迷戀博爾赫斯一樣迷戀書,迷戀電影、繪畫,迷戀伯格曼和黑澤明,巴赫和顧城和塔科夫斯基……他寫小說一樣的散文,散文一樣的小說,斷章一樣的觀影后記,涂鴉一樣寥寥數(shù)筆的畫。除了小說,它們?nèi)纪蝗缙鋪?,了無頭緒,如音樂中的即興,如突然而起、又突然而滅的一叢叢意外。

那是些什么意思呢?他這樣想著,像我們想他這樣地想著。

眼睛明明滅滅,在書房,在酒吧里。他還是個歌手,以精妙的敘事,鑲嵌畫般的音樂,富于幻想的人與物,溫厚的嗓音和迷人的人性,在中國民謠中占據(jù)著獨特的位置。這一點并非不重要,但是,讀這些字與畫的時候,忘掉它。

鐘情于幻想,風(fēng)站起來,向著它看不清的另一個世界遙望。然后,它狂喜地奔下山坡,一路碰響了葡萄、蘋果、花、鳥的翅膀、空中的蛋、水紋、帆、火車、電車的辮子、門窗、書、搖籃、耳環(huán)……大地上的和不在大地上的事物。

2011年3月10日星期日于漢口天門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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