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恩走過去,坐下,上下顛了顛試著床墊的軟硬。
我則坐在了靠門的那張床上,然后從容地掏出了一把瑞士軍刀,放在了手邊,“要不要過來?”
徐恩貞烈地回絕我,“士可殺不可辱。”
我氣結,我辱他?
睡覺時,我把瑞士軍刀放在了枕頭下面。不過,我對徐恩的戒心并不森嚴,也許是因為我覺得他很像六年前的彭其,可同時我又覺得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六年前的彭其似乎已離我很遙遠,他在我的腦海中并沒有如我視線中的徐恩一般鮮活。我的腦子里一團糟,然后我就在他們影影綽綽的重疊下,入睡了。
我在夜間緩緩醒來,而后呆若木雞。徐恩竟睡在我的旁邊,不是旁邊的床上,而是床上的旁邊。他的臉近在咫尺,我甚至可以感覺到他酣甜的呼吸。我盯了他好一會兒,愈發(fā)覺得他就像個孩子。我自嘲:莫非自己早已不知不覺中了彭其的毒,所以才會認為旁人都是幼稚的?我沒有叫醒徐恩,也沒有因為原本感覺到的冷而去升高空調的溫度,我只是把被子裹得緊了些,向徐恩靠了靠。
清早,我醒來時,徐恩還在睡。不過,他是睡在我旁邊的床上,而非我床上的旁邊。我跳下床,用力搖晃徐恩,“喂,喂,你昨天夜里不是睡在我的床上嗎?”
“你說什么?”徐恩勉強睜開眼睛,無奈而慵懶。
“昨天夜里,我,我覺得冷,醒了,然后我發(fā)現(xiàn),你跟我睡在同一張床上?!蔽抑嶂貞?。
“黃青青,”徐恩瞇縫著眼睛,“你有做春夢的毛病?”
“滾!”我把徐恩的枕頭從他的腦袋底下抽出來,悶在他的臉上,“明明是你有耍流氓的毛病。”
十點整,我和徐恩出發(fā)去了展銷會。
徐恩穿了黑色的西裝,打了深灰色的領帶。我買給我爸的那條和彭其的一樣的領帶,就是深灰色的。徐恩打領帶時,我不禁悵然,直到他的臉在我眼前放大,“還在回味?青青,給我講講,你到底夢見什么了?該不會,我們就老老實實躺著吧?總該,有點什么實質性的行為吧?”
我抬手就用他的領帶勒住了他的脖子,“我看你是有點活膩味了。”
見到了徐恩在紐約的合作伙伴,兩個美國學生,與我們的年紀相仿。也見到了他們代理的飛機模型,那并非我以為的那種小孩子的遙控飛機,事實上,光是那遙控器上的按鈕和儀表,竟足以讓我頭昏腦漲,不愿再看它第二眼了。
我獨自穿梭在各個展臺之間,科技產品居多,而我是個十足的門外漢。我假模假式地參觀人家的產品,接人家的宣傳單,在聽過人家的介紹后,還時不時端出一張吃驚的臉來,問一句“真的”?再用一句“真厲害”來收場。這種消磨時光的方法令我不亦樂乎,我吃了很多人家贈送的糖,喝了很多人家免費的果酒。
我的衣服上別滿了各個公司的宣傳別針,于是在我踱回徐恩的展臺后,他譏諷我,“你就像個活動的廣告牌,雜牌兒的?!睋胶统龌瘜W反應的果酒讓我全身輕飄飄的,“徐恩,我們回去睡覺好不好?”徐恩的雙眼中冒出兩簇火焰,我知道我說了不該說的話。
當然,我們并沒有回去睡覺。當然,徐恩還要忙他的。于是,我躲在展板之后睡著了,與徐恩互不相干。
下午,展銷會尚未結束,徐恩就帶著我走了。他說:“浪費美好的夕陽是可恥的?!彼麕胰チ说蹏髲B。
觀景臺上人擠人,我站在視線不受阻的欄桿邊,徐恩則站在我的身后,用雙臂圈住我。沒有人可以擠到我。正逢黃昏,夕陽下的紐約有一種血的顏色。我高高在上,紐約恰似一座血染的城市模型。那些大廈看上去那么脆弱,只像是模型?!跋矚g紐約嗎?”徐恩問我。我搖搖頭,“非常不?!?/p>
“為什么?”
“你看,那些樓好像要塌了一樣?!?/p>
徐恩俯身的笑混合著呼吸搔癢了我的耳后,我伸手撓了撓。
夜色降臨得令人措手不及,一盞盞燈火爭先恐后地輝煌開來,于是那抹夕陽變成了一塊骯臟的血跡。太陽消失了,紐約卻活了,它在瞬間變成一位肉感的女郎,舔著豐厚的紅唇,似要吃人般。
“我不喜歡這屬于夜晚的城市,我禁不住誘惑,會墮落?!蔽艺f。
“這城市是日夜不眠的?!毙於髡f。
我回頭還想說些什么,但我一回頭,徐恩就吻住了我的嘴。很短,也許不足兩秒鐘。但我全身的神經卻都繃緊了,似乎我的人生,永遠地缺席了那兩秒鐘。我忘記了我本來想說的話。
“你的臉很紅,還很熱?!毙於鬏p撫我的臉,“今晚,讓我來圓你昨夜的夢吧?!?/p>
我伸手,在徐恩的腰間毫不留情地擰了下去,于是他的號叫令他瞬間幻化成了一頭倒掛在秤上的絕望的豬。
我爸打來電話,試探我是不是還健康地存活著。我說我一沒錢二沒長相,死于非命的幾率約等于零。于是我爸說,他一沒給我錢,二沒給我長相,就是為了讓我長命百歲。
掛了電話,我采訪徐恩,“你打算死到什么時候?”見徐恩一臉愕然,我不得不改變了措辭,“你想長命百歲嗎?”
徐恩撇撇嘴,“不想。”
彭其也不想。彭其酒喝得兇,煙抽得也兇,胃痛時汗珠子一顆一顆往下掉。我就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彭其,你必須長命百歲。”彭其痛得臉色慘白,可還在笑,“活那么久有什么用?有四十歲就可以了?!甭犈砥溥@么說,我的眼淚就會流得更兇。
“我想爭取活到八十歲就可以了。”徐恩還在繼續(x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