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容,快去稟報皇上,子夜姑娘應(yīng)該就要醒了?!蹦侵还侨饩鶆蚰w若凝脂的手,在子夜額上探了探,隨即抽離,縮在一副刻絲泥金銀如意云紋緞裳的衣袖中。
“是?!贝喝菸⑽⒕镒?,面露不滿,偏又不敢多說什么,不情愿地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出了梨花紋鏤空落地罩,朝外而去。
“水……”耳畔一片聽不真切的嘈雜,黃沙烈日,白骨禿鷲一剎那云淡風(fēng)輕,沒了蹤影。子夜微微顫動睫毛,星目半睜,恍惚間覺得自己躺在一張柔軟如云的大床上,喉嚨干澀如火。
“給她。”好像還是半昏半睡間隱約聽到的那個綿軟聲音,輕盈甜糯得如同一塊涼涼的印花玫瑰綠豆糕,一口咬過,是那樣沁人心脾。
汩汩一道水聲過后,一個眉清目秀的青衣小婢端著一只敞口小足的白瓷茶盞,碎步走到靠墻擺放的那張垂花架子床邊,彎下身子去喂她喝水。
“朕來吧?!?/p>
落地罩后朗朗傳來一個男子疏落的聲音,將房間里幾乎已經(jīng)停止流動的靜謐空氣攪得激烈翻動了起來,激得青衣小婢手中那盞滿滿的茶水幾乎全部傾翻了下去,云絲錦被上立刻怒放出零星幾朵艷色桃花。
“奴婢叩見皇上——”
“臣妾叩見皇上——”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滿屋侍立的宮人,連同坐在紅木草花圓桌旁那個珠翠滿頭,步搖輝耀的端麗女子,都慌忙屈膝趴跪在地上,三叩九拜地朝他行禮問安。
日上三竿,風(fēng)露消弭,早已經(jīng)過了上朝的時辰,蕭逸換下了玄衣裳及十二旒冕冠,穿上了家常的明黃緙金九龍緞袍,頭戴鳳翅金冠,腰間玉帶一圍,用一個鏨花鎏金虎形帶扣扣住,帶上垂著葡萄花鳥紋金香囊,越加顯得長身玉立,豐神朗朗。
他低頭,琥珀色的眼珠掃過一屋的鶯鶯燕燕,看不出喜怒的目光最終停留在那個華服高髻的女子身上,眸子中已有了隱約怒意,卻端著臉不動聲色,只放低了聲音淡淡道:“原來皇后也在。都起來吧?!?/p>
他的聲音極淡,口氣尋常得好似蜻蜓點水,落在皇后纖瘦的身上,卻似字字都有千鈞之重?;屎蟠诡^俯倒在地,只覺眼前一道奪目的明光閃過,滿眼都是蕭逸袍襟下端繡著的波濤翻滾的江牙海水。聽到蕭逸口中隱匿的慍怒,她的身子明顯顫了一顫,卻依舊垂眉順目地不敢開口辯駁。
蕭逸冷哼一聲,起身繞過眾人,邁開虎步,徑直走到床邊,伸手去接青衣小婢手中的白瓷茶盞。
緊跟在蕭逸身后的春容慌忙走上前去將跪在地上的皇后攙起?;屎竺蛄嗣驇缀跏Я搜碾p唇,整了整臉上的神情,強顏歡笑地討好:“皇上身上有傷,龍體為重,這些小事,還是讓臣妾來吧?!?/p>
說著,便自作主張伸手去接蕭逸手中的茶盞。
蕭逸挺直了身子坐在床沿,睨著眼冷冷盯著皇后伸出的手,沉著臉不怒自威:“朕剛才說了什么,皇后聽不到嗎?”
皇后滿心期待卻碰了個釘子,無端引來一頓斥責(zé),露在空氣中那一段水蔥般嬌嫩的手指猛地一僵,再也無法朝前移動半分。她尷尬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臉上訕訕地白了又青,垂下頭眼瞼微翕,幾乎泫泣欲淚。她不愿在宮人面前失態(tài),忙強咽委屈,深吸了一口氣道:“臣妾惶恐,臣妾知錯?!?/p>
“既然知道錯了,那還留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回你的椒房殿去。”蕭逸眉目不動,冷冷丟過去一句話。
皇后涵養(yǎng)再好,終究不過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荏弱女子,在家時又哪里受過這種委屈。見蕭逸話不投機半句多,眉宇間掩飾不住對她的深深厭惡,如何還能忍得下去,眼眶瞬間浮起紅腫,那淚就如斷線的水晶珠子,簌簌地滾落下來,噼啪打在繡了密密一匝兒鳳穿牡丹的云錦衣襟上,很快濡濕了大片?;屎蟛蛔∫Т?,強忍著不敢哭出聲音來,只得掩面垂頭,提步?jīng)_出了云意殿。
“娘娘?!贝喝荽篌@,慌忙朝蕭逸行了一禮,率領(lǐng)手下宮人拔腿追了出去。
維持了十年的貌合神離同床異夢,第一次,蕭逸終于用雷霆之力毫不掩飾地在人前落了皇后的面子。后宮飛短流長,見光就長。只怕不用等到明日,皇后就要成了后宮的笑柄。
“都下去。”琥珀色的眸子終于顫顫而動,深邃眼中,好似蘊著一潭清幽的死水,散著青冷的光,觸目驚心地狠虐。
“是。”
天意從來高難測。宮女們垂眉順目,不敢觸怒龍顏,連大氣也不敢多喘一口,忙凝神行禮,魚貫退出了大殿,連貼身太監(jiān)王海也在蕭逸不動聲色的暗示下大步出了云意殿,執(zhí)了麈尾守在門外。
床上的女子睡顏安詳,雙目緊閉不動,長長的睫毛微微向上翻卷,又密又長,好似給那雙眸子安了一道墨色垂簾。薄薄的唇抿緊如弧,因為失了血色,又少了胭脂點綴,越發(fā)顯得色淡如水,唯有那蜜色的肌膚還似凝脂一般甜潤,清爽得好似滴得出水來。厚厚劉海齊眉遮掩,越發(fā)顯得她小小尖尖的下巴瘦削楚楚。大約睡正半酣,一張素顏之上流露出嬰兒般無害的神色。
蕭逸收了眸中清冷,審視的目光落在子夜安詳無害的臉上,莫名徘徊流連。他突然伸手,毫無預(yù)兆地朝子夜額上撫去。
“水?!蔽⑶奈逯竸傆|到她的額上,靜靜躺著的子夜猝然睜目,望著他微微張口。
幾乎與之同時,蕭逸伸在半空的手如風(fēng)縮回,轉(zhuǎn)瞬俯身托住子夜的后頸,將她的上半身扶起來攬在自己的懷里,將另一手中的茶水小心地喂到她口中。
“嗯……”
似干涸的大地突降了一注甘甜的瓊漿玉液,淋漓的濕意從喉間傾瀉脾胃,似潺潺的溪流一線落肚,五臟六腑都舒暢了起來。子夜?jié)M足地發(fā)出一陣囈語。
“皇上?”
濃密的睫毛不勝涼風(fēng)嬌羞地輕顫,子夜低低地舒眉,緩緩將身前那個朦朧的身影望定。落入眼簾的是一道灼灼的明黃,依稀看得到袍子上張牙舞爪的五爪坐龍威武向前探出一爪,子夜這才驚覺自己橫腰靜臥在一個微涼的懷中,雙頰瞬間似被夕陽染紅,不由弱弱道:“皇上請放我下來。子夜僭越了,當(dāng)不起皇上這樣屈尊。”
“子夜?果然是個別致的名字?!笔捯萃躅欁笥遥缴喜恢螘r沾了點點笑意,一瞬間仿佛又是清風(fēng)閣中那個溫潤柔和的少年帝王。
他笑語晏晏,“整個后宮與朝堂,此刻恐怕已傳遍了,昨夜朕在清風(fēng)閣遇刺,多虧了子夜舍身相救,以命相搏,朕才能夠虎口逃生,安然無恙地坐在這里。子夜是朕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我大齊的恩人。區(qū)區(qū)一盞茶,子夜有什么當(dāng)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