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常到圖書館看書看報的人都是知識分子、原國家工作人員。形勢的發(fā)展和他們個人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可是當前形勢是如此混亂,只有一點十分明確,階級斗爭這根弦繃得越來越緊,特別是對待知識分子越來越嚴厲,知識分子已經(jīng)淪為“臭老九”,在“賤民”當中也處于最底層。在這種情況下,大家都感到前途迷茫,對形勢的激烈變化困惑不解。但彼此都不敢講出自己的心里話,以免招來新的災難,只能到圖書館看看黨報黨刊,從中了解一些信息。
當時圖書館的事情不多,我的主要任務有兩項:一個是在大院迎門的宣傳牌上每天寫一條最高指示,用彩色粉筆寫美術(shù)體的大字;一個是參加“紅海洋”的工作:在場部和各隊面積比較大的墻壁上,用紅漆漆成紅色,再在紅底上用黃漆書寫“最高指示”,因為各處墻壁都漆成紅色,所以叫“紅海洋”??赡墚敃r各地都在搞“紅海洋”,紅色油漆奇缺,有一位隊長通過關(guān)系買到一批紅漆,被作為熱愛偉大領(lǐng)袖的具體表現(xiàn)受到表揚。當時就業(yè)人員最重要的任務是學習最高指示,除了天天讀“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以外,打飯的時候也要學習“最高指示”,方法是:負責分飯分菜的炊事員先說出一條毛主席語錄的上半句,打飯打菜的人接著說出下半句。對了,打飯打菜;錯了,或者說不出來,到一邊“學習”,學會了再打。一個隊百十多人,只有兩個窗口打飯打菜,這樣一“提”一“接”,要費很長的時間,而且有時炊事員提的那條語錄,打飯的人不知道,答得謬誤百出,令人哭笑不得。后來,大家想出了一個辦法,選擇一條字數(shù)最少的語錄“斗私批修”,分飯分菜的炊事員說:“斗私”,打飯打菜的人接:“批修”。這樣,幾乎不耽誤操作時間,速度大大加快了。此外,早晨和晚上還要“早請示晚匯報”,一般人是起床以后朗讀幾段“最高指示”;熄燈以前集體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犯過錯誤或者被領(lǐng)導認為“思想反動”的人,還要早晚兩次向毛主席“認罪”。那時候每個班都掛著毛主席像,“認罪”的人站在毛主席像前,先朗誦“最高指示”:“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然后承認自己的“罪惡”,向偉大領(lǐng)袖表示決心:深挖反動思想根源,靠攏政府,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當時,沒有人敢于對這些做法提出異議,即使流露出一些懷疑的情緒也要受到嚴厲處罰。但是,人們嘴上不敢講,不等于心里沒有想法。
一天,我剛在迎大門的宣傳牌上寫完“最高指示”,經(jīng)常來圖書館看報的武某約我出去,說他寫了份材料,叫我看看。我很奇怪,看材料在圖書館里不是更好嗎,為什么要到野地去?他說:“圖書館里時常有人來,還是出去的好。我有些想法也想和你單獨談談。”
這個武某是高干家庭的子弟,人們都說他是“自找的右派”。因為他出身好,工作努力,又很有才華,單位的一把手很器重他,他們是新聞單位,反右期間一直叫他值勤,沒有參加反右斗爭。到了后期的整改階段,發(fā)動大家提整改意見。經(jīng)過反右,人們說話都很謹慎,而且主要都是歌頌成績,少談甚至于不談缺點。而武某卻敞開胸懷,直抒自己的想法和看法,甚至引用日記上某些記載說明自己的想法和看法。本來他講的和日記上記的并沒有什么大事情,但卻引起某些有心人的注意,要求看他的日記,他坦然地拿出自己的日記。有心人摘錄他的日記寫成大字報批判,他干脆公開自己的日記進行辯論。在新聞單位當然不乏文字加工的高手,終于把他加工成右派,他思想想不通,送他勞動教養(yǎng)的時候曾服用安眠藥自殺,未成。當時我在文藝組,他是先被送到文藝組的,神志不清,滿嘴胡言亂語,是農(nóng)場的醫(yī)生把他救過來的。
他在農(nóng)場改造幾年,始終沒有學會包裝和掩飾自己,說話做事總是直來直去。我真擔心在當前的這種形勢下他有什么不合時宜的舉動。不出所料,到了場部北邊,我們在引水渠的堤埝下邊坐下來,他掏出一份材料,有五六千字,內(nèi)容竟是當時最忌諱的批判個人專制的材料。我看過以后,著實吃了一驚,很嚴肅地對他說:“你這個材料要馬上燒掉,不要再給任何人看,也不要和任何人說,你不會看不清當前的形勢,你的材料送出去,不可能解決任何問題,只能遭來殺身之禍。”大概他也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黯然地收回材料,沒有再說什么。我還是不放心,臨分手時再一次對他說:“你一定要把材料銷毀,一個字也不要留下?!彼c了點頭。
此后不久,農(nóng)場分批舉辦就業(yè)職工骨干學習班。學習的內(nèi)容主要是有關(guān)“文化大革命”的文件、報刊社論和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然后對照檢查自己的思想,“挖黑心,樹紅心,對偉大領(lǐng)袖無限忠誠”。每個人都要寫出書面材料,由場里干部主持,在全班通過。大概聽到別人的檢查,武某沉不住氣了。我也參加了學習班,但行動比較自由,每天晚飯以后要回圖書館辦理借閱手續(xù)。一天,武某到圖書館來了,別人都離開以后,他心神不定地問我:“我該怎么辦?”我沒有當時回答他,叫他幫我整理好書報,他心情稍微平靜以后對他說:“你的思想問題只有你自己清楚,別人怎么會知道,你該怎么說就怎么說?!边@種明顯的暗示他當然明白,安心地回去了??墒俏疫€是不放心,這個人自幼生活在革命家庭,思想單純,對黨忠貞不二,正因為真心真意地熱愛黨,對黨內(nèi)出現(xiàn)的不正?,F(xiàn)象感到焦慮甚至于憤慨。他又從來不會說假話,在外部的壓力下,很可能說出他的真實想法,而這,在當時,鐵定無疑地會被定為現(xiàn)行反革命,毀掉他的一生。應該想辦法減輕他的壓力,穩(wěn)定他的思想。我就向主持學習班的秦大隊長建議:學習班每次學習之前都要讀文件,可是讀文件的人有的文化不高,不能理解文件的精神;有的人文化不低,但沒有讀文件的技巧,讀起來磕磕巴巴,平平板板,使聽的人難以了解文件的重點和精神實質(zhì),效果不大好。武某在電臺工作多年,又做過播音工作,不如發(fā)揮他的一技之長,固定叫他讀文件。秦大隊長采納了我的建議。武某讀文件的水平當然與眾不同,他根據(jù)文件的內(nèi)容,輕、重、緩、急、抑、揚、頓、挫,聲音朗朗,效果很好。學習班的人們認為,領(lǐng)導專指定他讀文件,說明領(lǐng)導信任他,就不在他身上找毛病,他自己也覺得得到領(lǐng)導信任,心里踏實多了,總算平安地過了學習班這一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