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打仗,晚上也打,不能睡,又下雨,他們兩個人困極了,就穿著雨衣,背靠著背地站著打盹?!?/p>
我又去問陳伯伯:
“我爸爸,你對他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他上進,他起先當‘學兵’,看人家黃埔出身,他就也去考黃埔。等黃埔出來,他想想,覺得學歷還不夠好,又去讀陸軍大學,然后,又去美國……”
陳伯伯位階一直比父親稍高,但我看到的他只是個慈祥的老人,喃喃地說些六十年前的事情。
爸爸急著回屏東,我們就盡快回來了?;貋砗蟮母赣H安詳貞定,我那時忽然明白了,臺灣,才是他愿意埋骨的所在。
一九四九年,爸爸本來是最后一批離開重慶的人。
“我會守到最后五分鐘。”
他對母親說,那時我們在廣州,正要上船。他們兩人把一對日本鯊魚皮軍刀各拿了一把,那算是家中比較值錢的東西,是受降時分得的戰(zhàn)利品。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p>
戰(zhàn)爭中每次分手,爸爸都寫這句話給媽媽。那時代的人令人不解,仿佛活在電影情節(jié)里,每天都是生離死別。
后來父親遇見了一個舊日部屬,那部屬在戰(zhàn)爭結束后改行賣紙煙,他給了父親幾條煙,又給了他一張假身份證,把張家閑的名字改成章佳賢,且縫了一只土灰布的大口袋作煙袋,父親就從少將軍官變成煙販子。背上了袋子,他便直奔山區(qū)而去,參加游擊隊。以后取道法屬越南的老撾轉香港飛臺灣,這一周折,使他多花了一年零二十天才和家人重逢。
那一年里我們不幸也失去外婆,母親總是胃痛,痛的時候便叫我把頭枕在她胃上,說是壓一壓就好了。那時我小,成天到小池塘邊抓小魚來玩,憂患對我是個似懂非懂的怪獸,它敲門的時候,不歸我應門。他們把外婆火化了,打算不久以后帶回老家去,過了二十年,死了心,才把她葬在三張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