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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過去了,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其實才是老兵做夢也想做的那個人。
我兒是建中人,我女是北一女人,他們讀完臺大后,一個去了加州理工學(xué)院,一個去了N.Y.U。然后,他們回來,一個進了中研院,一個進了政大外文系,為人如果能由自己挑選命運,恐怕也不能挑個更好的了。
如果,我是那個陌生老兵在說其“夢中妄語”時所形容的幸運之人,其實我也有我的惶惑不安,我也有我的負(fù)疚和深愧。整個臺灣的安全和富裕,自在和飛揚,其實不都奠基在當(dāng)年六十萬老兵的犧牲和奉獻上嗎?然而,我們何以報之?
去歲六月,N.Y.U在草坪上舉行畢業(yè)典禮,我和丈夫和兒子飛去美國參加,高聳的大樹下陽光細(xì)碎,飛鳥和松鼠在枝柯間跑來跑去,我們是快樂的畢業(yè)生家人。此時此刻,志得意滿,唯一令人煩心的事居然是:不知典禮會不會拖得太久,耽誤了我們在牛排館的訂位。
然而,雖在極端的幸福中,雖在異國五光十色的街頭,我仍能聽見風(fēng)中有冷冷的聲音傳來:
“你,欠我?!?/p>
“我欠你什么?”
“你欠我一個故事!我不會說我的故事,你會說,你該替我說我的故事?!?/p>
“我也不會說--那故事沒有人會說……”
“可是我已經(jīng)說給你聽了,而且,你明明也聽懂了?!?/p>
“如果事情被我說得顛三倒四,被我說得詞不達(dá)意……”
“你說吧!你說吧!你欠我一個故事!”
我含淚點頭,我的確欠他一個故事,我的確欠眾生一段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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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明白,我欠負(fù)的還不止那人,我欠山川,我欠歲月。春花的清艷,夏云的奇譎,我從來都沒有講清楚過。山巒的復(fù)奧,眾水的幻設(shè),我也語焉不詳?;|海岸騰躍的鯨豚,崇山峻嶺中黥面的織布老婦,世上等待被敘述的情境是多么多?。?/p>
天神??!世人?。∪绻銈儗捜菸?,給我一點時間,一點忍耐,一點期許,一點縱容,我想,我會把我欠下的為眾生該作的敘述,在有生之年慢慢地一一道來。
2003.4.5 夜
細(xì)雨紛紛的清明,拖著打石膏的右腿坐在輪椅上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