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言:星辰也有憂郁的影子(2)

梁文道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我執(zhí) 作者:梁文道


愛情的表征其實就是個人的血肉,梁文道切割自己時冷靜如執(zhí)手術(shù)刀,不愧是自幼有天主教修行經(jīng)驗的(現(xiàn)在他已皈依佛教)。我常覺得,沒有什么比他寫評論、公開講話和錄制節(jié)目時習(xí)慣的自問自答方式,更合乎啟蒙的理性與親民光輝。梁文道是念哲學(xué)出身的;對答體的起源是古希臘哲學(xué)書寫,德里達(以顛覆的形式)補充的這種書寫其實一早摻和了文學(xué)的修辭血液——而哲學(xué)和文學(xué)的共通之處,就是喜歡無法回答的問題。唯深沉能引發(fā)追索。在本書中,梁文道的設(shè)問一反常態(tài),讀者無法像在看時評聽演講看電視時那樣輕松得到答案——情歌為情人還是為自己而唱?受傷竟然等于空白?懺悔如何可能?“重新開始”一段戀情如何可能?原來梁文道有時也會,只想我們隨他沉入溶溶黑夜。而這黑夜只是深沉,并不頹廢,始終生產(chǎn)意義——往往是在愛情的挫敗里我們不斷地尋求解釋,意義正是在詮釋的失敗中開始重新產(chǎn)生。列維-施特勞斯提示我們,契爾基人認為藍色代表失敗,而蘭波歌詠的藍色代表理性;《我執(zhí)》如此巧妙地結(jié)合了藍色的兩種相反意指,而又那么合乎對藍色的最普遍理解:安靜的憂郁,理智的哀傷。

他安靜地走到絕望的平原,見到黑格爾所謂的“世界黑夜”。他講述焦慮,那是靜止的煎熬。我們是為失去而焦慮嗎?不,根據(jù)心理分析,焦慮的產(chǎn)生是因為失去了與欲望對象的距離。焦慮是因為太過深愛,在失去的時候便把自我和欲望對象融為一體。“愛欲”二字相連,欲望與愛情同構(gòu)。拉康非常淺白地解釋了欲望的本質(zhì):出于生理的要求,是“需要”(need),如嬰兒餓了要吃奶,會哭;而與抽象的需要有關(guān)的,如嬰兒渴望母親的愛,是“需求”(demand) 。有時不懂自己的嬰兒會以need的模式表現(xiàn)demand,如嬰兒想要母親的愛,會像想吃奶那樣哭;但如果母親不給予愛而只給孩子吃奶,其實嬰兒無法滿足,這便產(chǎn)生欲望(desire)。

desire =demand-need。desire就是抽象的永遠匱乏,無論它看來有個多么確鑿的目標,它其實只是一種永遠追尋的無法被滿足的驅(qū)動力(drive) 。能超越欲念的大概就是修行吧——那么修行者就是與欲念最接近的人了。齊澤克半帶嘲諷地扭轉(zhuǎn)了奧古斯丁的話:陽具勃起就是代表了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只有人會受邪惡誘惑。

《我執(zhí)》有濃厚的懺悔錄風(fēng)格,哪些來自奧古斯丁哪些來自盧梭,無法一一細表。懺悔錄的英文apology有“抱歉”之意,但張大春曾直指“抱歉”之無效:抱歉者在抱歉過程中定義了整個“事實”要對方接受,這算不上誠意;而無論事態(tài)是在發(fā)生中而無法阻止、已發(fā)生而無法改變,抱歉都是無效的。因此,apology的意思,其實是辯護。所以懺悔常讓不懷好意者如我想到懺悔的循環(huán),像《紅玫瑰白玫瑰》結(jié)尾:“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弊詈每醋钫T惑的文章,總是書寫懺悔與墮落間的循環(huán)往復(fù)。梁文道以其對話語操作的嫻熟和穿透現(xiàn)實的認知力,能夠超越循環(huán)嗎?聞知他近來潛心修佛,破除我執(zhí),酒席上說法證道也聽得我?guī)缀躅B石點頭。

聽梁文道說,修行并不是讓自己五官退化、對外界失去感應(yīng),而是在靜修禪定里對一切感官反應(yīng)變得極度敏銳,但卻切斷感官之后的反應(yīng)、因果之鏈:見美女仍然是美女,但卻沒有了連接的欲望反應(yīng)。我暗暗松一口氣,如此說來修行應(yīng)該不會取消梁文道的敏感了?!段覉?zhí)》里有一個極其敏感柔軟的梁文道,我其實很難想象,得有如何的意志才可以在這樣的敏感中同時忍受生活?他深明“不回電話的就是主人”里的權(quán)力機制,他會不忍有缺陷的書籍被顧客一直冷待,他比誰都知道“就是不能不笑”的辛酸。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utoforsalebyowner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