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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村昌平的雷霆一擊

日本映畫驚奇 作者:湯禎兆


 

不難發(fā)覺,今村昌平在日本國內(nèi)外都一直有被低估的傾向。事實上,他是日本唯一兩奪戛納電影節(jié)金棕櫚大獎的導演:先有《楢山節(jié)考》于1983年揚威,后以《鰻魚》在1997年再下一城。然而在國內(nèi),因為他與精致綿密的日本文化形象不吻合,加上鏡頭運動的處理又沒有隨時可融入學院成為教材的明確風格,再加上黑澤明、小津安二郎及溝口健二等人的陰影,所以一直未能確認其作為經(jīng)典的位置。更巧合的是,在今村昌平創(chuàng)作力極其旺盛的1960年代,面對另一強勁的競爭對手大島渚——正如他在接受日本電影專家奧迪·E. 波克訪問時所表明的:“我是鄉(xiāng)村農(nóng)夫,而大島渚是武士。”大家也自然明白武士對研究者的吸引力一定較鄉(xiāng)村農(nóng)夫為大。

至于海外地區(qū),以香港為例,一直要到他的后期作品才開始有商業(yè)發(fā)行的機會,其中如《黑雨》(1989)、《鰻魚》(1997)及《赤橋下的暖流》(2001)等,都已經(jīng)屬于內(nèi)斂收成期的產(chǎn)物,同先前生命力澎湃的創(chuàng)作相比可謂有極大的距離。即使間或有今村昌平的影展出現(xiàn),也難以有一窺全豹的機會,尤其是他早年在日活時的作品,如《西銀座站前》(1958)、《無盡的欲望》(1958)及《二兄》(1959)等,都難以在香港與觀眾見面。直至Panorama推出“日本映畫百年史”的“今村昌平館”,才陸續(xù)推出部分作品,現(xiàn)存的《我要復仇》(1979)及《亂世浮生》(1981)都是他名副其實的代表作——而后者,我與舒琪更曾為DVD版錄制了特別的評論聲軌,算是對被低估的大師聊表一點心意。

每當有人問到今村昌平作品中的關心重點,他一定會道出這句說話來:我關心的是人的下半身及社會的低下階層。性與低下層的生活面貌,儼然成為今村昌平的標記。今村昌平對低下層的關注和熱衷,與黑澤明可說是不謀而合(黑澤明有部作品就叫《低下層》[1957]);事實上,今村昌平對電影發(fā)生濃烈興趣,亦可以說拜黑澤明所賜,他早年深受黑澤明的《泥醉天使》吸引。今村昌平曾提到三船敏郎飾演的黑幫分子令他過目不忘,和他在黑市中認識的江湖人物十分相似。所以,當他于1951年大學畢業(yè)后,便立志向電影進發(fā),希望可以當上黑澤明的副導演。

可惜當時黑澤明所屬的東寶因陷于工潮,復業(yè)無期,今村昌平只好改投松竹,在松竹他被派到小津安二郎組下,想不到他的電影生涯竟要在一個風格和自己的信念完全不同的導演下展開第一步。事實上,今村昌平也坦言對小津的技法及世界毫無興趣,所以當新成立的日活四處招徠電影導演,今村昌平便毫不猶豫地改投日活麾下,開始了師事川島雄三的另一段日子。

川島雄三一向是日本電影中的浪子,所拍的電影良莠不齊,私生活方面又一塌糊涂。今村昌平在回憶中也坦言,曾因為川島的馬虎態(tài)度及得過且過的性格而常常出現(xiàn)齟齬,幸好每次都能平息下來。但今村昌平顯然較接受川島雄三這種充滿市井味的人生態(tài)度,同時也奠定了他將來的路向。川島雄三的出現(xiàn),提醒了今村昌平不要死勁地向黑澤明的模式里鉆。作家藤原是今村的好友,他曾經(jīng)不客氣地指出,到《豬與軍艦》(1961)為止,今村都不過在追逐黑澤明的影子,追求大場面及充滿戲劇性的動作場面,而他亦衷心地表示想看到真正的今村昌平風格,又因為《豬與軍艦》的超支,他被日活冷藏了三年,所以他進行了反省。同時,與川島雄三的合作過程亦令他明白其他切入低下層的方法及角度,不需要走別人的舊路。

作為“低下層與下半身”的支持者,他的《日本昆蟲記》(1963)可說是他的表白和宣言。今村昌平年少時曾長期生活在娼妓及酒吧女郎的圈子里,她們未曾受過教育,但充滿頑強生命力的意識,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事實上,他亦承認自己作品中的女性一向形象剛強矯健,較男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左辛子飾演的松木,一直抗衡命運的捉弄,甚至后來以營娼為業(yè),辦得專業(yè)化且有聲有色,其背后的頑強活力,以適者生存的方法為自己及下一代尋出路的力量,令人刮目相看。其中投身宗教組織、廣開人脈,同時又小心珍存故鄉(xiāng)的山神靈位,正好顯示出一種泛神論且功利化的實用主義特色:不理會是否矛盾,總之于己有利即可。

所以今村昌平以昆蟲來比喻松木,正好取其死而不僵、永不言敗的無比韌力,正如在她的故鄉(xiāng)中,那批老不死的全是女性,從中已暗示出女性的昆蟲式生命力。而她們對性的開放及衷心享受性愛的歡愉(松木與情人相處時,情人也打趣地說她較自己來得更加性急),更加擁有昆蟲的原始欲念動力。

回審松木的命運,其實可以是一個非常女性主義的命題。當年不懼命運捉弄的女性曾經(jīng)歷面對與眾多女性相似的不幸處境,到頭來反而往往會成為另一個剝削女性的主謀或幫兇。當松木當上媽媽??刂破渌郊藭r,同樣心狠手辣。命運甚至反諷到在結(jié)局安排她回鄉(xiāng)一手破壞自己女兒的幸福——要把女兒捉回城市里供已拋棄自己的姘頭狎玩。一種昆蟲的求生動力與人性的價值標準不斷沖突混雜,形成復雜的人生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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