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內戰(zhàn),在1948年已經勝負分明。國民黨各路大軍紛紛潰敗,蔣介石下野,副總統(tǒng)李宗仁接任。桂系在華中還有實力,原以為可以劃江而守,與中共南北對峙。但是,桂系部隊由武漢南移,越接近家鄉(xiāng)士兵脫隊離軍的人數越多。大軍回到廣西后,散兵不能構成部伍。于是,已由南京遷往廣州的政府不能執(zhí)行政務,李代總統(tǒng)飛美求援,一去不返。在臺灣的蔣介石,復行視事,廣州的機構也遷往臺灣。
蔣介石下野后,不久即來臺灣。其時蔣氏倚重的助手陳誠已擔任臺灣省主席,為蔣氏集團預先安排了退路。由此至今,已經將近六十年。
當時還有九十萬軍隊及數十萬平民,分別由各地遷來臺灣,使臺灣人口激增為六百余萬。臺灣一島忽然增加了至少百分之十五的人口,以一島的資源幾乎難以負荷!臺灣的經濟在日本殖民時代原是臺灣農業(yè)與日本工業(yè)互補的局面。大戰(zhàn)結束,臺灣與日本聯(lián)系中斷,臺灣與中國內地之間又因為國民政府失敗,兩者互補關系未及開始即已斷絕。再加上太平洋戰(zhàn)爭時臺灣蒙受損失不少,于是臺灣經濟瀕臨衰竭。
我于1948年底來臺,曾經目睹當時的窘困。鐵路橋梁大多在轟炸中受損,原有橋墩常以枕木疊架為支撐,火車過橋必須減速慢行,乘客還須下車,從便橋步行到了對岸才可登車。臺北到臺南,車行須十余小時。糧食供應不足,往往須以番薯補充米糧。兒童的餅干,摻了不少雜糧粉,顏色黑黃疲軟。一般百姓,衣服不過幾件棉布單夾衫褲;天寒時,一層加上一層而已。大多數平民至多一雙皮鞋;農村兒童經常赤足,在上學時才可穿鞋。臺灣房屋,鄉(xiāng)間是華南式農居,城內房屋大半為日式,八疊“榻榻米”(席)的房間,往往睡上五六人。我們曾有17人擠在18席房屋的經歷,我與舍弟下半身躺在父母竹床下,上半身則在通道上!內地來臺人士固然如此,本地居民居住空間稍佳,但是貧富之間的差距卻十分懸殊!臺灣物資不足,于是物價飛漲。臺幣本來與內地貨幣分隔,雖然未受金圓券惡性貶值的拖累,貨幣信任也已嚴重受損。臺灣當局第一樁事,即是改革幣制,以新臺幣兌換已經迅速貶值的臺幣。這一措施,仍是以臺灣省的臺灣銀行為主,為了抵制內地幣信不良的影響,新臺幣的發(fā)行量不大,有十足準備,每周公布其發(fā)行數字,務求取信于民。歷史吊詭之處是:金圓券改革時,國民黨收兌民間黃金外幣,是以內地指責蔣介石,常謂蔣氏帶走了內地的財富,并以此為臺灣日后經濟發(fā)展的本錢云云。其實,收兌的黃金及外幣,在金圓券狂跌時,中央銀行每天在上海市場拋售黃金希望能力挽狂瀾,終于無效。是以那次收兌的黃金外幣,轉眼間大部分回到市場,徒然肥了投機客。國民黨運來臺灣的黃金外幣,為數并不多,僅夠維持一個短暫時期的支出,用來購買藥品、器械等。臺灣當局在一切窘迫時,集合了一批能辦事的人士,爭取原已承諾尚未運到臺灣的聯(lián)合國善后救濟物資及已承諾美援的未支部分,也購買太平洋戰(zhàn)爭期間剩余的儲存各處海島的武器與民間物品;于是將這些物資轉運臺灣,以濟軍民需要。同時,國民黨帶來的技術人員,填滿了日本技師離去后的空白,他們努力修復糖廠、肥料廠、交通設施及輸電系統(tǒng)。另一批干才則致力開拓外銷,例如將臺灣糖推入世界糖市場,為臺灣爭取外匯。上述這些工作,大都是由在大陸時結集于金融、實業(yè)等行業(yè)的專家負責。他們在“資源委員會”等機構,累積了不少實務經驗,遂能于臺灣窘迫之際發(fā)揮了人才的效用。這些人物的名單,包括嚴家淦、尹仲容、俞鴻鈞、吳鐵城、俞國華、孫運璿,以及后來稱為“科技教父”的李國鼎等人,而王世杰、葉公超等人在對外事務方面也有貢獻。
本省的人才也致力于發(fā)展民間工業(yè),由日本殖民時代的小型企業(yè)與當局配合,努力成長為重要的生產企業(yè)。例如,臺灣水泥與島內建設同步成長,并將其盈余用于開拓其他領域的企業(yè)?!按笸迸c“國際”,都從生產日用電器成長為足以供應島內需求,更進一步從內銷轉型為外銷于世界的企業(yè)。它們?yōu)榕_灣后來的經濟起飛跨出了第一步。凡此發(fā)展的個例甚多,此處不需列舉。正是這種政企內外的密切合作,使臺灣一步一步走出最為窘迫的經濟困境。除經濟的困境外,臺灣在軍事方面也十分危險。國民黨新敗之余,軍隊能夠全身而退的部隊不多。西北大軍,只有司令官胡宗南來臺,奉命據守定海諸島。青島撤軍,山東的軍隊來臺人數不少,到臺后分別改隸其他部隊。孫立人奉命訓練新軍,成為臺灣重整部伍的重要部分。海軍損失了一部分實力,大部分船艦來了臺灣,空軍全軍來臺,海空兩軍遂成為防守海峽的主力。此時人心浮動,草木皆兵。蔣氏組織的特務人員,對中共談虎色變,時時防范,常常抓人。他們破獲的潛伏分子及間諜,其中有些是真的,也有不少是冤枉的。今日我們稱之為“白色恐怖”,即因當時錯殺了不少無辜。剛經過二二八事件,及后遺的許多冤獄,本省同胞如果將內心不滿與恐懼形之言詞,即有可能被特務捕捉入獄。內地來臺人士,本來就成分復雜,而且經過江山易手的巨變,對于官吏貪污無能自然有所批評;這些人更是當時“白色恐怖”的主要受害者。究竟多少人是真的中共潛伏分子,多少人是蒙冤的無辜,今日已難計算??傊?,這是一個悲劇的時代,因為一個錯誤而衍生一串暴行!
國民黨在來臺之后,在蔣介石的主導下,重新編組為權力集中于黨部即“中常會”的建構?!爸谐辈秽词鞘Y氏的小“內閣”,由“行政院”及其他重要部門的主管組成?!爸谐蓖ㄟ^的大原則,在“政府”各單位經過法律程序執(zhí)行。這是一個以蔣氏本人的威權,通過政黨指揮“政府”,既不是一般所謂“內閣制”,也不是“總統(tǒng)制”。在此威權體制下,蔣氏真正定于一尊,其權力之穩(wěn)定,為他一生所未有。
國民黨撤入臺灣,這一剛從日本殖民地回到中國的島嶼從此任重道遠,半個多世紀背負了沉重的“中國法統(tǒng)及名號”!在1949年以下數年,臺灣于千辛萬苦之中還經歷這一蛻變,其困難可知。在蛻變過程中,臺灣背負了一個所謂“中國政府”,卻也因此有一大批來自五湖四海各方的干才,配合本地人才,為臺灣拔出困境,盡了全力。歷史的吊詭,在這一段故事中,最為難以評估其對錯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