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靜遠是一位翻譯家。我過去讀過她的《寫給戀人》(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2月),那本書是她和戀人間的通信。我研究上世紀40年代末中國大學生的思想狀況,從中得到許多有力的材料,特別是當時中國大學生為什么會急劇“左傾”,她那本書信集中有很生動的例子。楊靜遠還有一個特殊背景,她是楊端六和袁昌英夫婦的女兒,她的父母是當時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圈子中的重要成員。武漢大學在抗戰(zhàn)爆發(fā)后到了四川樂山。楊靜遠和戀人的通信時間約在1945到1948年間,這次出版的《讓廬日記》(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年11月)則是1941年到1945年,恰好是她完整的大學生活記錄,兩本書聯系起來看,對于了解那個時代的青年知識分子是極好的第一手材料。楊靜遠當時的鄰居和老師均為一時之選,所以這本書記的價值是很高的。可惜只是一個選本,據說完整的日記有五六十萬字。對日記,我以為還是要完整出版,最好不要刪節(jié),因為誰也說不準哪些材料對誰有用,可以印證什么事實。有時候越是小事,反而越有意義。早些年山西出版一個晚清秀才劉大鵬的日記就做了節(jié)選,最后想用這本日記的人,還得設法再去圖書館查。還有竺可楨日記,兩家出版社先后出版了五大冊經過刪節(jié)的日記,對研究者來說還是不夠,最后還得出版一個完整的。日記是屬于文獻類的歷史材料,主要閱讀對象是研究者,所以刪節(jié)最要不得。為了避諱做一些手腳也沒有必要。像前年出版的宋云彬日記,作了刪節(jié)研究者也看得出來。
這本《讓廬日記》,涉及當時武漢大學許多教授的生活和思想,如朱光潛、周鯁生等自由知識分子,還有當時的教學和學生的讀書情況(特別是閱讀西方文學作品,書中詳細記載了她當時讀勞倫斯《兒子與情人》的感受)。因為日記是第一手的材料,所以看起來很生動,它的價值一般說來要高過回憶錄好多倍。這本日記對了解當時大學校園生活很有幫助?,F在有些小說、電影和電視劇,對當時的大學生活描寫太離譜,就是因為不注意看日記這一類的材料。學生的日記與成人還不大相同,主要是有思想變化。像楊靜遠這本書記,我們就可以從中看到當時的青年學生為什么會對國民黨失望,而對共產黨產生興趣。通過閱讀日記,研究者可以看出許多問題。
研究中國40年代中國大學生的思想,有三種材料比較可信。一是當時出版的年級紀念冊,二是當時的???,三是學生的日記。這三種材料對看起來才能還原當時學生的生活,在這方面,一般的回憶錄只能參考。舉一個例子。
張愛玲研究中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就是當年她參加《西風》征文得獎的情況。她本人的回憶,研究者如水晶、趙岡對這件事的看法,各不相同。這件事最后還是陳子善看到了原始的《西風》雜志,經過考辨最后才還原了真相。楊靜遠比張愛玲小兩歲,當時她也是一個文學愛好者,常常給雜志投稿。她在1942年8月5日和6日的日記中記載了當時閱讀《西風》雜志的感受,并記下了當時征文獲獎的情況。雖然有個別筆誤,但大體是準確的。這個材料恰好可以對陳子善的張愛玲研究做一個旁證。當時楊靜遠也參加了比賽,可惜落榜了。她在日記中說:“看煥葆借給我的《西風》征文集。這種文章完全是仿美派的,內容空洞,但文字輕松,看起來很舒服,可供解悶,但也不見得寫得十分好,我相信我那篇落第的苦命小說比他們中間的任何一篇不差。”(第79頁)對張愛玲的獲獎作品《天才夢》(《我的天才夢》),楊靜遠的評價是“材料都很好,卻不動人”。這些材料對研究當時文壇的風氣都很有幫助。
研究歷史的人都知道,從相關材料中看出問題不是本事,從沒有關系的材料中發(fā)現問題和材料才是本事。作為智力活動,如今學術研究中最少見的就是才氣,因為大家都喜歡從直接文獻中看材料,特別是有了互聯網,更容易偷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