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向自己莊嚴立誓:“絕不虛度光陰!”剛隱約意識到責任,她便為自己虔誠的追求制訂了規(guī)則。從此時間變得神圣,西蒙娜必須盡快完成學業(yè),開始真正的生活。她小心謹慎地安排自己的時間,按她自己的說法,她就像個精神病人。
首先,睡眠要減少。她不斷壓縮睡眠時間,梳洗的時間也減到了最少。衛(wèi)生間里非常狹窄,洗手池下面還有個煮衣桶,沒有暖氣和自來水,梳洗都很不方便。于是她決定從此以后就勉強刷刷牙,不再清潔指甲了。她的日程表上也沒有給無價值的閱讀和閑聊安排時間,此外,她還宣布星期六上午不再去打網球了。這事讓母親火冒三丈。網球!這可是一種能區(qū)分上層社會和普通人的高雅運動!星期六上午的網球是必不可少的社交活動,能給青年男女提供結識的機會,是促成姻緣的有利土壤!
西蒙娜只好服從,星期六上午繼續(xù)打網球。反之,父親的怒火就沒能說服她放棄在吃飯時學習希臘語動詞或是解她的數學題。她出現(xiàn)在餐桌旁時也總是帶著她的語法書,咕嚕著希臘語變位。有時她會在餐盤旁邊放個本子,頭也不抬地在上面寫滿方程式。在家里,大家都為她的“落拓不羈”感到驚奇。
她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專心致志地為自己的目標奮斗!她力爭按自己的計劃行事。她強迫自己拿出些英雄氣概,認為這是擺脫平庸的最好方法:與其說這是讓她有放棄娛樂的遺憾,還不如說她在禁欲苦修。她辛苦地學習,疲憊不堪,頭昏腦漲,她竭盡全力,而且一天比一天用功。她的期待已經轉變成了堅強的意志,變成了一種自我挑戰(zhàn)的自由。她從勤奮學習和自我超越中獲得樂趣,像圣徒一樣嚴格要求自己,她把自己看作一個征服者。她意識到自己想成為冒險家式的人物,這種意愿是一種力量——靈魂的力量。
她在追逐承載幸福的圣物,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她停下。她要穿過魔法森林,通過劍橋,然后進入被詛咒的城堡,在那里,可憐的少女們在悲嘆:
總是編織絲綢被單,
自己卻不能穿得好一點。
總是貧窮露體。
總是饑寒交迫。
總有一天,她會把她們都解救出來,但是她不能輕敵。
秋天,她的外祖父古斯塔夫·布拉瑟爾在經歷漫長的痛苦之后去世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還在做著發(fā)財的美夢。他癱瘓了,平躺在床上,但是他還不時對妻子說:“我有個想法,我們就要發(fā)財了。”他死時還抱著這個堅定的信念,但已經身無分文。他的妻子后來靠給人提供膳宿維持生活。
西蒙娜從頭到腳一身黑色穿著。外祖父的去世并沒有讓她過于悲傷。這位老人一次又一次破產,而且還誘使喬治也落入陷阱,導致了喬治的破產。他一生都在上當受騙,這些騙子也使得西蒙娜的生活中有了敲詐、訴訟、債主。這位巴爾扎克式的家長一直都不能接受兒子于貝爾按他自己的意愿結婚,他覺得這門婚事“和他的地位不相稱”。他對待自己姓布拉瑟爾的親孫子如同遠親,“他們告訴我們這是些無關緊要的表兄弟?!?/p>
在納伊私立學校,有兩位老師給西蒙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位是梅西耶《一位良家少女的回憶》中的朗貝爾小姐。小姐,她三十五歲時取得了大中學校哲學教師資格,要知道當時獲得這種教師資格的女人可是屈指可數。這些女性先驅人數極少,她們的照片都被放進了《名流》里,除了單人照外,還有和家人的合影。梅西耶小姐就是通過知識獲取成功的典范,她鼓勵西蒙娜投身哲學。
第二位老師是教授文學的羅貝爾·加里克。他是左派天主教徒,組織了一些學生團體去為貧民窟的工人們免費授課。西蒙娜第一次聽人說應該向普通民眾普及精英們的知識。加里克很年輕,只有三十多歲,他的熱情極具感染力。
西蒙娜報名參加了加里克的社會小組。她成了貝爾維爾小隊的隊長,他們在一棟大建筑物里面聚會。她每周要為那些女工人、女學徒講授一次法國文學;小隊的其他兩個成員則負責教授英語和體操。她喜歡活動中心歡快的氣氛,但是她最為看重的還是這個活動帶給她的自由。她常借口去這些地方授課和妹妹一起去散步、看電影。很快,加里克的事業(yè)就讓她失望了。年輕的女工們到那里只是為了聊天、調情,或是在活動中心舉辦的舞會上跳舞。加里克吹噓的社會團體之間的友誼根本就站不住腳?!按蠹抑皇窃谝黄鹣r間?!蔽髅赡冗@樣對我們說。這樣的活動持續(xù)了兩年時間,之后她堅信這樣的行為收效甚微,并長時間拒絕繼續(xù)參加活動。她認為知識分子的活動應該在思想領域,而不是跑到大街上去。
加里克的文學課卻給她打開了新的視野。她開始在拉丁區(qū)的書店貪婪地看書,一站就是幾小時,讀所有經她手的書籍。她在奧德翁街七號的“書友之家”預定書籍。在那里,阿德里安娜·莫尼耶穿著棕色粗呢裙接待文學界所有的重要人物。對面人行道上的奧德翁街十二號的店主則是阿德里安娜的女友西爾維婭·比奇,她把所有美國文學界的浪子們邀請到她的“莎士比亞書店”這是一個書店沙龍。作者們在這里朗讀他們的作品。喬伊斯在這里朗讀過《尤利西斯》的片段,雅姆、克洛岱爾、紀德、瓦萊里、于勒·羅曼也常來這里。阿德里安娜·莫尼耶從這里收到過達達主義者最初在蘇黎世創(chuàng)作的作品。在這里,阿拉貢、蘇波、布勒東創(chuàng)辦了《文學》雜志。常來這里的作家還有法爾格、萊奧托、桑德拉爾、雅各布、勒韋迪、維爾德拉克、杜阿梅爾、薩蒂、米約、奧里克、卡特琳娜·曼斯菲爾德、安德烈·尚松、莫魯瓦、馬丁·杜·加爾。年輕的作家們常聚集此地以結識前輩。。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的這段時間里,這兩家書店可以說是社會精神生活的支柱。西蒙娜就是在這里初步學會了寫作,她讀遍了阿德里安娜的藏書,除了預定允許帶走的兩本書外,還常常把四五本書悄悄塞進公文包里帶出去。
她拼命讀書,直到自己頭暈目眩。她讀了紀德、克洛岱爾、莫里亞克、哈第蓋、雅姆、普魯斯特、維爾德拉克、雅各布、萊奧托、勒韋迪等人的作品,以及當時曇花一現(xiàn)的前衛(wèi)雜志。閱讀是她唯一的樂趣。
在雷恩街七十一號,與文學有關的爭論越來越激烈了。喬治那時在《法蘭西評論》上班。雜志的主編是安托萬·勒迪耶,他在自己的小說《萊昂娜》、《皮耶雷特》中積極維護女性道德。1918年他出版了《麗松的婚姻——士兵和沒有嫁妝的女孩們必讀》。和他所有撰稿人一樣,他也十分欣賞法蘭西學院的院士,欣賞阿納托爾·法朗士的文筆。他宣稱當代作家都自命不凡、頹廢墮落、傷風敗俗。喬治和他的朋友們也都隨聲附和,揭露現(xiàn)代藝術家們所用的騙術。“在指責時”,他們總是把矛頭對準西蒙娜,西蒙娜則奮起反擊,批判法蘭西學院院士的唯美主義:“(他們只是一群)野蠻人。”
弗朗索瓦絲將她女兒在讀的幾本書翻閱了一遍,總結說:“并非如此。”每個人都堅持自己的觀點,討論已經上升到了動搖原則的高度。
戲劇是產生爭執(zhí)的另一個話題。喬治反對讓戲劇舞臺面貌一新的革命,認為巴蒂、茹韋、比托耶夫“這些外國佬”正在毀滅法國文化;外國劇作家的戲劇,不管是皮蘭德婁的還是易卜生的,都在敗壞公眾道德。一個在跟他排戲的法蘭西喜劇院的年輕演員向他指出大家已經不能再忽視易卜生了,他非常驕傲地回答說:“我,我就可以。”
西蒙娜認為父母太固執(zhí),他們則為她所選擇的道路哀嘆不已。他們已經無力禁止她閱讀某本書或是觀看某出戲劇,于是他們努力讓她相信她的愛好和她的想法都會導致她的自我毀滅,她的這些想法一文不值,而且和她的地位不相符。
討論、論證都不會得出任何結果,大家各執(zhí)己見。但是在爭執(zhí)中西蒙娜并沒有輸,反倒更加堅定自己的立場。她從中學到了如何避免晦澀、模糊的概念,也學到了如何直率地堅持自己的觀點。十八歲時,她已經開始覺得自己“性格鮮明、受人排斥、與眾不同”。但是她喜歡的那些作家就沒有告訴她作家必然會被社會排斥嗎?她從自己身上感受到了他們的憂慮,她也和他們一樣,熱情地選擇了非道德主義一種摒棄道德規(guī)范,否認道德的存在及其社會作用的倫理學理論?!g者注。
現(xiàn)在,她開始懷疑起自己所受的基礎教育了:宗教、女子特征、政治。在和父親無休止的爭論中,她時常起來反抗?!拔覀兊臓巿?zhí)很快變得更加激烈了;如果他表現(xiàn)得寬容一些,也許我可以想著我父親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從而接受他的意見,但是那時我還什么都不是,我已經決定成為一個和他觀點、見解相對立的人……”她特別反對父親的婚姻觀念。和他那一代的大多數男人一樣,他也認為丈夫有權“在婚姻契約上劃上幾刀”,但是妻子卻必須永遠保持貞潔、清白、忠誠。而西蒙娜是不允許夫妻的一方欺騙另一方的,她宣稱男人和女人其實是相同的人,要求他們相互尊重、絕對平等。那時她已經認為流產不應該是違法行為,身體是自己的,在自己身體里的一切又和別人有什么相干呢?對于一個在天主教環(huán)境中長大的女孩來說,這樣談論一件“大家絕口不提”的事情是種不可思議的大膽舉動。如果說還有禁忌的話,那就是這件事情了。就算西蒙娜只說了“流產”這一個詞,大家也可以估量到這個挑戰(zhàn)是何等的激烈。
20世紀前三十年,有一個小型的女權運動,這場運動主張婦女有權選擇生育的時間或是拒絕生育。這場女權運動的領軍人物是內莉·魯塞爾,她生育了三個孩子,丈夫是位雕刻家。她投身于新馬爾薩斯主義的宣傳活動中,和她的小叔保羅·羅班站到了同一陣線。保羅·羅班曾是巴黎高等師范學院的學生,后因嘗試“男女同校教育”被除名。早在1895年,他就開辦了一個診所,教貧窮的婦女避孕。內莉常為《重生報》撰寫文章,后來她被起訴時,司法部借口報紙不應該刊登與法律和良好風俗相悖的言論而拒絕給予她在報刊上答復的權利。判決對她不利,她被指責在建議婦女避孕的同時沒有提醒她們保持貞潔。新馬爾薩斯運動有別于馬爾薩斯運動,它不是勸它的信徒們放棄性生活的歡愉,而是要求他們在追求“性福”的同時采取必要的避孕措施來避免生育。判決書在說明理由時是這樣記載的:這種理論反道德反社會,可能會阻礙人類的進步,造成人類的墮落,內莉·魯塞爾顛覆了文明人所賴以生存的愛國原則。
內莉·魯塞爾繼續(xù)同“法國人口增長同盟”進行斗爭,反對共和國主席在《馬賽曲》的樂聲中為多產的母親頒獎。1920年,她在《婦女之聲》中寫道:“肚子罷工吧!別再為資本主義生兒育女了!它不擇手段利用女人的身體,它肆意糟蹋女人的肉體!”但是戰(zhàn)爭造成了一百八十萬人的死亡,政治家們都希望增加人口,并投票通過了1920年法案,規(guī)定人流是犯罪行為,會受到法律的懲罰?!霸黾尤丝谖瘑T會”以道德的名義命令女人生育。內莉·魯塞爾于1922年去世,她臨死還在呼吁女性獨立和倡導一種新式的兩性關系,卻總是徒勞無功。
后來西蒙娜也致力于推動修改1920年法案;二十五年后,她用自己墓志銘般的名言“我們并非生來就是女人,而是后天變成的”動搖了社會的根基。
十七歲時,對現(xiàn)實不滿的波伏娃就敢于反對父母,用自己的思想否定大多數人的觀點。個體和人格對她來說是唯一的真實存在;等級和社會對她而言都是些人為構建的東西,是文化的產物。
她和父親的觀點相左,在捍衛(wèi)自己的觀點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勢單力薄。她曾想過像老師家長們所教導的那樣,成為最優(yōu)秀的學生,然后準備教師資格證書的考試,但后來她發(fā)現(xiàn)她的家人和周圍的人都只是把這當成權宜之計。她不明白為什么他們要藐視勞動,但她發(fā)現(xiàn)大家指責的她的那些價值觀恰恰是人們以前向她反復灌輸的。她覺得不公平,于是奮起抗爭。她認為一切都因為成見而變化不定:有時她應該好好學習,有時學業(yè)又使得她脫離了她的生活圈子并使她成為一個下等人。有時勞動是神圣的,有時他們又認為上等人都是無所事事的,只有社會渣滓才會工作。
有時大家說她有男人才有的智慧,有時她又只是個女學究;既然她不屬于在所有方面都能發(fā)揮聰明才智的性別,她的智慧就只能帶領她走向失敗。沒有人贊揚她,也沒有人喜歡她,尤其是她還被“欺騙”了這么多年?,F(xiàn)在她被看作一個叛逆的人。她該向誰訴說自己的想法呢?她決定自己和自己交流。她開始寫作,以多重身份來記錄自己的生活。她因此有了一個出色的伙伴,她擺脫了束縛她的天羅地網。她開始寫日記時滿不在乎,但是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些出乎意料的東西,她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這個世界各種新穎的東西讓她眩暈。她開始了自己的職業(yè)生涯,走上了文學之路?!拔揖褪秋L景和目光;我只通過自己存在,也只為自己而存在。”她異常興奮,覺得自己得到了救贖和赦免?!拔覒c幸自己被流放了,因為這種流放讓我得到了極大的快樂?!睆哪且院螅雷约好鎸χ环从匙约核枷氲陌准垥r會非常幸福:“我從自身經歷寫起。”生活經歷已經為寫作提供了基礎。她開始把自己的經歷寫成故事,故事的主角艾麗安娜表現(xiàn)了她對“欺騙”的反抗和為自己辯白的欲望。她沒能寫完這個故事,但是同年夏天,在梅里尼亞克,她創(chuàng)作完成了她的第一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