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母 親(1)

約定 作者:(英)約翰·伯格


從五六歲起,我就開始擔(dān)心父母的死亡。死亡之不可避免是我憑著自己發(fā)現(xiàn)的關(guān)于世界的最早認(rèn)識之一。沒有人向我說過這事,但是跡象卻如此明顯。

每次上床睡覺,我都擔(dān)心父母中的一人或兩人在夜間死去,這恐懼攫住了我,用爪子掐著我的脖子——我相信在這一點上,我和成百上千萬其他孩子沒有什么兩樣。這種恐懼,我以為,不是出于某種特殊的心理氣氛,而是夜晚本身的緣故??墒?,我總不能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今晚你不會死的,對嗎?”(祖母去世的時候,人們告訴我她要休息一會兒,或者——像我那直言不諱的叔叔說的——她離開我們了。)我沒法說出我真正想問的問題,于是,為了消除恐懼,我發(fā)明了一個委婉的說法——就像在我之前的無數(shù)孩子一樣——“明早再見!”聽到這話,來到臥室為我關(guān)燈的父親或母親就會回答說:“明早再見,約翰?!?/p>

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我把腦袋埋在枕頭里,一刻也不敢抬起來,只覺得唯有如此才能把父母剛剛說的那句話的余音留住,囚禁在我的枕頭和我的耳朵之間,就像在退潮后的巖縫中捕獲的一條魚。這句話給了我一個隱約的保證,同時也幫助我抵御著黑暗。有了這個保證,我就(還)不是孤零零一個人。

現(xiàn)在,我不再那么害怕黑暗了。父親已經(jīng)去世十年。母親也在一個月前以九十三歲的高齡離開人世。這是寫作一部自傳的天賜良機。我對自己一生的敘述不會再傷害到他們。這書若完成了,擺在那里,也就有點像我的父母似的。自傳始于一種孤獨感。它是孤苦伶仃的文學(xué)體裁。不過我卻不想這么做。對于自己的過去,我唯一感興趣的就是那些具有普遍性的時刻。那些瞬間——若是敘述得夠好的話——可以融入無數(shù)其他人的生活,雖然就個人而言,我并不認(rèn)識他們。

六個星期前,母親要求我過來看看她,她說,這大概是最后一面了。幾天后,在我生日的那天早晨,她覺得她就要死了。她對我哥哥說,把窗簾拉開,我想看看窗外的樹林。事實上,她是在下個星期辭世的。

小時候過生日,送給我令人難忘的禮物的是父親而不是母親。她太節(jié)儉了。只有在飯桌上她才是慷慨的。不管什么人到訪,她都要準(zhǔn)備豐盛的食物招待他們:購買、打理、烹飪。其他時候,她可會精打細(xì)算了。而且她也從不解釋。她守口如瓶,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是因為她喜歡這樣,而是因為她覺得這個世界是吝嗇的,不會原諒隨心所欲的揮霍。我必須解釋一下。她并不是認(rèn)為生活是吝嗇的——相反它是慷慨的——但她從兒童時代起就了解生活的艱辛。她和堂吉訶德式的作風(fēng)正好相反——她并非生來就是一個騎士,她的父親也只是朗伯斯區(qū)的一個倉庫工頭。她噘著嘴唇,眉毛擰成一團,盤算著、思索著,下定一個無言的決心。她從不希求任何人的善心。什么也不能讓她感到震驚。不管看到什么,她從中得出的結(jié)論只限于為了維持生計和不至仰人鼻息所必不可少的那些。我若是伊索,我會說,就母親的小心謹(jǐn)慎和堅持不懈而言,她就像一只豚鼠(我曾經(jīng)描寫過倫敦動物園的一只豚鼠,但我那時還沒有意識到,為什么我對這種動物深有感觸)。在我成年以后,只要我們之間發(fā)生爭吵,一定是因為她斷定我過于空想而不切實際。

在我三十多歲的時候,母親第一次告訴我,從我出生起,她就指望我成為一個作家。她年輕時,欣賞的作家有蕭伯納(Bernard Shaw)、詹姆斯·巴里(J. M. Barrie)、康普頓·麥肯齊(Compton Mackenzie)、沃里克·狄平(Warwick Deeping)、E. M. 戴爾(E. M. Dell)。至于畫家,她真正喜歡的只有一個,就是透納——也許是她童年時代住在泰晤士河畔的緣故。

我的大部分書她都沒有讀過。也許是因為她對這些書的主題一無所知,要不就是因為——出于父親呵護的影響——她覺得這些書會攪亂她的心緒。如果一件東西原封不動就能為你帶來快樂,為什么要打開它,遭受那突如其來的驚嚇呢?在她而言,我寫的那些玩意只能證明我不夠一個作家的資格。成為一個作家必須具備貫穿地平線的目光,在那里,不管怎樣,沒有什么是那么截然分明的,一切問題都是開放的。在她眼里,文學(xué)和作家職業(yè)基本上沒有關(guān)系。文學(xué)只是一個副產(chǎn)品。而作家必須是一個熟悉秘密的人。也許到最后她也沒讀我的書,于是它們留下了更多的秘密。

她說過,打我出生起她就希望我成為一個作家。如果說她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卻不是因為我們家有好多藏書(其實很少),而是因為,在我年幼的時候,生活中有那么多未曾言明的東西,以至于我不得不自己去發(fā)現(xiàn)這些秘密:死亡、貧窮、痛苦(別人的)、性愛。

這些秘密就在那里,躲在屋子里,透出窗戶外,等待著我們的發(fā)現(xiàn)——直到我八歲時永遠(yuǎn)離開了此地,那時我已或多或少為外面的世界做好了準(zhǔn)備。母親從不談?wù)撨@些事情。她并不掩飾她所知道的事實。然而對她來說,它們是包裹停當(dāng)?shù)拿孛?,可以共處,但卻永遠(yuǎn)不可提及,或是打開。表面上看,這是一個風(fēng)度問題,可是內(nèi)里卻是對于神秘事物的敬重和秘密效忠。我為外間世界所作的準(zhǔn)備十分潦草,甚至一個解釋也不曾有過——所有的只是一個原理:事件比自我具有更大的份量。

因此,她并沒有教會我多少東西——至少在這個詞的通常意義上說:她,生活的教師,我,生活的學(xué)生。我模仿她的動作,學(xué)會怎樣用爐子烤制肉食,怎樣洗芹菜,怎樣煮米飯,怎樣在市場里挑選蔬菜。年輕時她是個素食主義者。后來放棄了,因為她不想影響我們這些孩子。你以前為什么是一個素食主義者呢?有一次我問她。當(dāng)時我正享受著我的星期日烤肉。剛剛開始做新聞記者,所以吃得很晚。因為我反對殺戮。她只說了這么一句。不管我有沒有聽懂。反正沒有什么別的可說了。

后來我經(jīng)常參觀世界上許多不同城市的屠宰場,差不多成了這個問題上的專家。直到現(xiàn)在,當(dāng)我寫下這些文字,我才理解了這是為什么。那些未曾言明的、無法面對的東西召喚著我。引領(lǐng)著我。把我?guī)У酵涝讏龊驮S多其他地方。

在這些層層包裹的秘密當(dāng)中,最后那個、最大那個,同時也是最個人化的那個,就是她自己的死亡。當(dāng)然,并非只有我一人親眼目睹她的死亡。在她親近的人之中,我可能是和她最疏遠(yuǎn)、最冷淡的。但是我想,她很清楚,并堅信我會追蹤這件事情。她知道,如果有人能對那些封存的秘密泰然處之,那人一定是我,因為我是她的兒子,她對我寄以厚望,期待我成為一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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