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天恩更加不好意思,不再追問,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步,但是心里還在繼續(xù)猜測。
究竟是為了什么事?上次,父親主動找他談話,主因是婚事,但是整個過程與母親意見相左,氣氛極不和諧。他心有余悸,躊躇再三,他鼓起勇氣,囁嚅著再向蓉兒打聽:
“太太——也過來嗎?”
蓉兒不假思索,率直地回答:
“老爺沒說去請?zhí)^來!”
陸天恩登時心頭一松。這一次,不用再同時面對意見不合的父親與母親,可以免去無以自處的尷尬了!
僅聽父親一個人訓話,只要以畢恭畢敬的態(tài)度應對,挨上片刻,也就功德圓滿了。他的腳步不知不覺地輕快了三分。
不料,到了無為齋,陸正波一說話,他立刻發(fā)現(xiàn),即使陸夫人不在場,事情一樣與她有關(guān),而他,一樣要陷在父母兩方意見不一致的尷尬困境中。
“昨天,你母親收到蒙古來的電報。你的舅父為你的婚事親來道賀,帶了一百名隨從來京,一定會趕在婚禮前到達。你可知道這事?”
他立刻低下頭,避開陸正波的目光,但是誠實地回答:
“不知道。一早,宮里來了幾位公公,送來皇上的賀禮,老太太、太太先忙著接待,沒得空對孩兒說話!”
陸正波依舊直視他,目光嚴肅:
“這個無妨——現(xiàn)在,你也就知道了——事情的重點是,率眾百人,前來道賀,一則未免招搖,二則容易引人非議,三則府中難以安頓。等會兒,去對你母親說,舅老爺乃骨肉至親,不遠千里而來,專程道賀,盛情可感,但是,有這三則疑難之處,須請舅老爺將大隊人馬留在城外駐歇,只帶兩三名從人進城吧!”
這事情有天大的困難,他不敢答應,卻也不敢拒絕,額上開始沁出汗珠,心里隱隱想哭,頭低得臉幾乎貼在心口上,垂著的雙手更是輕輕顫抖。
而陸正波卻是話一說出,任務就已交付,根本不管他的想法,更不管他的困難,甚至還有下文:
“還有一件,我說與你,你須牢牢記住,但是無須告訴你母親。你的外祖父和舅父,從前些年就傾向‘復辟’,誠然,人各有志,不可相強;但是,這主張與我的原則相違背,雖骨肉至親,也只能敬而遠之。你已成年,即將完婚,今后須有自己的立身處世之道,而且須堅守‘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原則,雖近親也必須敬而遠之!”
他義正詞嚴,而陸天恩不敢有意見,只能唯唯諾諾:
“是……是……”
陸正波依然不理會他的心情,頓了一下之后自顧自地喟然嘆息:
“復辟絕不可行,丁巳年張勛鬧的事,使國內(nèi)南北對立,內(nèi)戰(zhàn)加重,也使皇上陷入尷尬之境,而竟還有許多人不死心……”
那是在四年前,歲值丁巳。肇因于民國成立以后政局極不穩(wěn)定,先有袁世凱任大總統(tǒng),繼而恢復帝制,自立為帝而引發(fā)“二次革命”及“護國軍討袁”的內(nèi)戰(zhàn)。袁世凱取消帝制后病死,黎元洪繼任總統(tǒng),段祺瑞任國務總理,但兩人不和,黎元洪免段祺瑞職,而擁段的“督軍團”頗具軍事實力,黎元洪備受威脅,于是電召久踞徐州的長江巡閱使兼安徽督軍張勛進京,欲借力自固。不料,張勛早已與康有為結(jié)納,率兵北上后先是電請黎元洪解散國會,得到允諾后又宣布擁戴清帝復辟;而段祺瑞立刻召集舊部反擊,迅速進克北京,張勛敗逃,避入荷蘭使館,復辟僅十二天就宣告失敗。
但民國的政局并沒有因此而平穩(wěn)下來,馮國璋任總統(tǒng),段祺瑞重新執(zhí)政以后,不久就因為國會的恢復問題,掀起南北戰(zhàn)爭。同時,北洋軍系統(tǒng)的將領(lǐng)分直、皖兩派,彼此不和,雖曾打敗南方,但是內(nèi)戰(zhàn)不休;其后,國會重組,總統(tǒng)另選徐世昌繼任,但內(nèi)戰(zhàn)仍然不止不休。
自民國肇建,十年來戰(zhàn)爭頻仍,民生凋敝,有識者痛心疾首,懷野心者卻認為有可乘之機,興風作浪,以謀私利。十年來,他不問世事,卻非不知世事,從來不說,是因為無人可以對話;而現(xiàn)在,事情逼到眼前來了。
岳家傾向復辟早已是不爭的事實,這一次——他的心中掠過一道惡感,一個陰影——他直覺認為,這一次,舅兄名為進京道賀,實際上另有任務!
誼屬至親,不能閉門不納,而一定要有正確與之相處的原則,也一定要讓兒子確實做到。嘆息之后,他又重新轉(zhuǎn)向陸天恩,重復告誡:
“你已成年,已非童稚,應當把持自己的立身處世之道?!?/p>
生在八旗之家,在現(xiàn)今動蕩不安的民國世界里立身和處世,都是大不易的事;而確立自己的立身處世之道,堅持下去,更是大大不易的事。他認為,有必要徹底地對兒子說一說。不料,話才說了開頭的一句,他就發(fā)現(xiàn),陸天恩不但一直低著頭,不與他正對,還不停地顫抖。
他的心登時一涼,什么話都不想說了,而暗自皺眉,嗟嘆:
“哪里是已成年呢?還是什么都不懂的?!?/p>
而陸天恩的心境又遠比他的嗟嘆要壞得多。他非但沒有因父親的話而對時代、家族、個人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和命運有所認識,還對父親交付給他的任務充滿了恐懼。兩腳一踏出無為齋,兩行眼淚就落了下來。
邊走邊哭,邊喃喃自語:
“為什么要這樣呢……為什么呢……”
他害怕,他不敢去向母親轉(zhuǎn)述父親的話,要舅舅把從人留在城外,只帶兩三人進城。這話會使母親和舅舅都不高興的,他不敢說。最終,他索性快步跑回深柳堂,關(guān)起門,獨自在屋里放聲痛哭。
但是,越哭心里越惶恐,越不知道怎么辦才好,越怕面對這事,越不敢開門出去。而哭久了,別樁的煩惱事也漸漸涌到心頭,幾下湊在一起,他越發(fā)地想要逃避,怎奈根本無處可逃,唯有眼睛因哭久而酸澀模糊,一合上就送他進了夢鄉(xiāng)。
夢里的情境與現(xiàn)實完全相反。他夢見父親和舅舅騎在高大的駿馬上并轡而行,談笑風生,愉快之至,而完全沒有民國、前清以及復辟的問題。而后,兩人策馬馳騁,卻是各自向著自己的理想飛奔,不料殊途同歸,一起回到原點。
醒來后,他回思夢境,只覺得莫名其妙,整個人都傻了。小順來喚他吃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額頭滾燙,立刻斷定他病了,飛快地跑出門去稟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