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愉快,一切拍板定案,還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她的心情自然很好,進門以后,雙腳竟不知不覺地直接走向流月軒。珊瑚和珍珠跟在她身后,每人手中各捧一個紫檀木盒,盒雖不是很大,但分量不輕,兩人捧得很吃力,額上隱約現(xiàn)出了汗珠,卻因為心里高興,臉上在笑,把汗水染成了喜氣。
三個人直直地走到流月軒,守在門外的漣漪,先是心中一緊,繼而心中一松,趕緊行禮,然后伸手輕輕地把門推開。
“福晉——”
“嗯!”
兩人都是故意出聲,以便讓屋里的金靈芝聽到,不料,金靈芝恍若未聞,紋風不動地半低著頭俯視舊照。她身穿淺橘色繡牡丹花的旗袍,坐在一把紫檀木雕花加絳色繡牡丹花披墊的椅子上,和滿屋子精致典麗華美的布置、陳設形成了線條、色彩、氣韻都極為和諧的畫面,唯有面前黑白泛黃的舊照片與這畫面顯得不協(xié)調(diào),但她不自覺,一直專注地看著,耳上的墜子半斜,和她的臉頰、脖頸合組成一股柔和的氛圍,而墜子上鑲的珍珠宛似她藏在心里的淚珠。
金夫人在門外一見,心中暗暗一嘆,但她必須面對現(xiàn)實,于是,干咳一聲,放重腳步,筆直地走上前去。
金靈芝被驚起,心神顫抖著回到現(xiàn)實,起身迎向母親,兩腿站直了,而頭還是半低的,小心翼翼地出聲。
“額娘——”
金夫人一步步地往前走,一眼先瞄見桌上攤的舊照,然后才把目光轉(zhuǎn)向金靈芝;心里的暗嘆聲更重,臉上扮出的笑容也更好,嘴里卻只是淡淡地吩咐:
“桌上的東西收起來,好好看看老太太給你的東西!”
漣漪立刻趕上一步,迅速地把攤開的舊照收成一疊,珍珠、珊瑚上前,把手上的木盒輕輕放下,漣漪又忙忙地拉開椅子,恭請金夫人坐下。
金夫人坐下后,先把手中握著的絹帕放在桌上,然后舒展開來。絹帕里包著兩把鑰匙,她將之遞給金靈芝,一面笑吟吟地說道:
“吉期訂在三月十五,凡事都得飛快地張羅起來了;這是老太太疼你,把她自己最好的兩盒首飾給你,做你的嫁妝,她說,這原本是她出嫁的時候,老太后賜的嫁妝,收藏了多年,極少拿出來。以往,連我都沒見過呢,這回,你嫁到陸家,還帶了過去,以后,一代一代地往下傳,傳給每一代的媳婦。”
金靈芝沒有伸手去接鑰匙,但是,側(cè)頭看了她一眼,直覺地感到,她的笑容里還帶著一絲酸澀,像是在說著,家道中衰了,做母親的人已經(jīng)沒有能力給女兒準備豐盛的嫁妝,只得依靠自己的母親伸出援手。又像在說,陸家還拿得出這么像樣的東西來,留給子孫,代代相傳,自己家里卻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相形之下,非常難堪!
這么一想,眼就紅了,她慌忙低下頭去,以避開金夫人的目光,但,金夫人已經(jīng)看見了,心中掠過一道刺痛,她立刻壓制,也立刻朗聲說話,以引開思緒:
“老太太還說,過些天,先到宮里走一趟。太妃們對這樁婚事都萬分高興,巴望著先看看你們這對新人。時間讓老太太訂吧,咱們就先忙活自己的,待會兒,讓人去叫綢緞莊送樣品來,好選料,也叫裁縫來,先給你量身——四季衣裳,要兩個多月里全做出來,可有點趕?!?/p>
她滔滔不絕地說著,但是,金靈芝毫無反應;于是,她換一個話題,清了清嗓子,她吩咐珍珠、珊瑚:
“你們給格格開箱,看看里面的東西!”
“是!”
珍珠、珊瑚接過鑰匙,開鎖、開箱,然后,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了驚嘆:
“真是——稀世珍寶!”
兩人伺候金夫人多年,見過的上好珍品并不少,卻是第一次眼見這樣的極品。漣漪年幼,伸長了脖子張望,看得瞠目結(jié)舌,過了好一會兒才結(jié)巴出聲,而說不出什么具體的贊美來:
“好……好漂亮……格格戴起來,一定……一定更漂亮!”
兩箱首飾的主材分別是翡翠和羊脂玉,由名匠雕成各式首飾,充分代表了陸老太太過往的璀璨和繁華。金夫人順手從箱子里取出一對翡翠耳環(huán)放在掌心,耳環(huán)是雙喜福祿的樣式,雕工精細靈巧,繁復華美,色澤更好,通透碧綠得如清澈的春水,沒有絲毫雜質(zhì),放在她白皙如綿的手掌中,更顯得玲瓏剔透;她轉(zhuǎn)向金靈芝,以溫和的語氣提示:
“坐到妝臺去,戴上看看——”
金靈芝卻是從頭就沒往首飾箱看上一眼,對母親的話更是毫無反應,一直低著頭,連呼吸、心跳都已停止似的默然站立。
金夫人試著繼續(xù)努力,耐著性子開導她:
“老太太的心意最明白不過了,疼你也真是疼得沒話說了。從小,你和天恩就是她心里最疼最愛的兩個寶貝,這回親上加親,她是打心眼里的疼上加疼,怎么說這門親都是再好不過的了!”
金靈芝終于有了回應——她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淚溢出眶外,也掙扎著透露出心聲:“我難道是嫁給老太太嗎?”
金夫人一愣,心里暗自嘆息,而先吩咐丫鬟們:
“你們先下去!”
珊瑚、珍珠和漣漪魚貫退出,金夫人先低頭把耳環(huán)放回首飾箱中,再鎖上箱子,而實則是借著這片刻思忖要對女兒說些什么。金靈芝卻在這片刻間走開了,走到了窗前站立。
她似是想遠眺窗外的天空,追尋一個屬于自己的廣闊的、可以自由翱翔的天地,但,窗上過于精美細致的木雕把整面窗戶分割成無數(shù)個狹小細微的碎片,使她的視野無法伸展,一頓之后,她索性閉上了眼睛。
金夫人定定地看了她幾眼,也猜準了她的心事,于是起身,款款地走到她身后,一面勉強壓制下自己心里許多復雜的感觸,一面放低了聲音對他說話:
“你有點——不想結(jié)這門親——是嗎?”
金靈芝不答話,也不回頭、不出聲,唯有眼淚不停地流淌。金夫人再往前一步,更靠近她一些,一面伸手去按她的肩,一面婉轉(zhuǎn)勸說:
“老太太的設想、安排,都是極其周到的?!?/p>
她的本意是開導,但是金靈芝卻聽得心中一刺,情緒激動了起來,她飛快地轉(zhuǎn)過頭來面對母親,淚眼模糊,兩頰通紅,全身發(fā)抖,語音帶顫。
“都是老太太……為什么,每件事都要聽老太太的?”
金夫人被她問得愣了一下,不曉得該怎樣回答,頓了一下后才勉強擠出話來。
“金、陸兩家的事,當然要照老太太的意思辦——慣例,就是這樣——”
金靈芝的情緒更加激動,失控似的哭喊起來,情緒已經(jīng)忍耐、壓抑了許久的她,一旦失控,便是河水決堤,山洪暴發(fā)。
“什么都是老太太——老太太就是西太后——可是時代不一樣了,皇宮里都沒有西太后了,為什么我們兩個家里還有西太后?”
金夫人大吃一驚,勃然變色,全身劇烈顫抖。突然間,她揮手一巴掌打在金靈芝臉上;而自己臉上的肌肉猛烈抽搐,以致說起話來困難得像舌頭被寒冰凍住了似的。
“你在胡說什么?”
她也失控地流下兩行淚水,聲音高、尖、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