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尋人記(16)

李可樂尋人記 作者:李承鵬


 

直到莊亦歸的助理瑪麗莎給我打來電話,說那20萬要是不想掙了,老板也不加倍索賠,退回來就是。

當時我正和青青在冷風中拎著大包小包過天橋,幻覺滿大街的霓虹立馬變成“玩物喪志”,汗水刷刷流了下來,青青忙問怎么了,我說這幾天總趴在你身上,虛了,必須馬上去公司一趟。她說人家不干嘛,今晚說好去唱歌的,我一邊哄她一邊說,我這不也是為了掙錢嗎。青青說錢重要還是我重要嘛。我一時愣住,你不是一直要我多多掙錢好養(yǎng)活你嗎,沒有錢哪來你喃,青青說,你以為我沖你的錢來的嗦,要是沖錢的話我早就……她打住,一臉溫柔地摸著我的臉,好可樂我知道男人很難的,要不怎么叫難人嘛,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人家孤獨嘛,你去忙吧,我自己去逛逛,你說我乖不乖。

我說乖,轉身就要離去,她又問我一句人家乖不乖,我說乖,乖。見她還站在原地妙目含情看我,突然意識到什么,趕緊摸出2000塊錢來塞她包包里,你自己逛會兒哈,去買點自己喜歡的。她跳起來唄兒了我一口。

各路探馬回來,朱亞當說文物總店的甘總說幫忙肯定莫得問題,但要求莊亦歸返臺時到他們店里去看一看,他們剛剛淘到一批蜀王墓真品;劉一本說民政部門和臺辦都非常不高興,批評燈火一皮包公司瞎胡鬧,要求必須把每階段行動都在官方備案統(tǒng)一調遣,還要交一定的管理費。畢敬說,那個叫康紅的協(xié)調員讓你親自去見她一面,好像很不高興,但公安局內線左大哥覺得這事我們配合一下無妨,只是年關到了,上次我們欠局里兄弟們一箱五糧液是不是該……

我怒火中燒,文物總店仗著有國家批文,一貫贗品冒充真品,按他們出墓總量,蜀王墓都成秦皇陵了,民政局每年那么多善款不知弄哪兒去,可以改名民掙局了。公安局,老子經常故意輸錢給他們要線索,可他們就知道喝酒,上次七個警察在廁所里圍捕一個逃犯,被重傷一個輕傷兩個,剩下四個緊急撤退了,還被頒發(fā)了金盾獎,應該頒布驚遁獎,至于那個康紅更不要去管她,協(xié)調員什么都管不了,她別想公報私仇。

只有杜丘帶回了好消息:當年負責梨花街片區(qū)的紅衛(wèi)兵頭子,毛子,找到了。

毛子找到了,毛主席也找到了。第二天下午我就和杜丘驅車來到撫琴小區(qū)那幢破舊的民宅下面,仰頭看去,懶散的陽光,一個留著大背頭的老年人站在陽臺上,穿著灰中山裝,褲腰帶系到胸口上,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向我們揮手致意,頷首說同志們辛苦了,同志們辛苦了……略帶顫音。毛衛(wèi)寧,也就是毛子的女兒趕緊跳著腳向上揮手高喊,首長辛苦了,為人民服務。她一邊喊一邊給我們使臉色,我們不明就里,但覺得這樣很行為藝術,所以也跳起腳使勁兒喊,首長辛苦了,為人民服務。

奇怪的是,我們這一通亂喊,周圍小區(qū)居民們也沒有伸頭出來看的,連狗都沒有跟著叫的。拾級而上,毛衛(wèi)寧一臉愧疚地說,我沒有完全說實話,其實父親不是情緒有些問題,而是精神有些問題,不過他不會傷人,來,把這個戴上。她遞過來兩個紅袖箍,自己也掏出來一個戴上,我注意到她手里拎著一大包烤紅薯。

毛衛(wèi)寧拿著門鑰匙正要開門,里面?zhèn)鞒鲆粋€聲音,田秘書哪,是不是恩來同志送重慶急電來了啊…… 一會兒,聽到另一個聲音,報告主席,不是恩來同志,南泥灣老鄉(xiāng)送自家種的紅薯來了。毛衛(wèi)寧趕緊用鑰匙把門擰開,帶著我們躡手躡腳走進去,她帶我們直接走進里屋,滿臉堆笑回頭一指我倆,這就是陜北的老鄉(xiāng)來向您匯報今年紅薯大豐收。

我愣住了,屋子里就只有那個老年人坐在一張寫字臺后面,一臉的高瞻遠矚,但并沒有什么田秘書,難道剛才是他自演雙簧?

灰衣老年人看來是餓壞了,一把抓過烤番薯,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問,前線的同志們有莫得吃的啊,老鄉(xiāng)們轉移了嗎,文工團的女戰(zhàn)士們安全嗎。我們集體緊急點頭,他才放心地又開始大吃起來。

吃了好幾個,毛子眼睛放光,親切地拍著杜丘肩膀,這不是小兵張嘎嗎,長這么高了,怎么沒上學。我趕緊把杜丘一推,快,快給首長講一下怎么把鬼子帶到包圍圈的。杜丘一邊俯著身體好讓領袖拍得方便一些,一邊胡編亂造,我逃學沒去上課,日本人來了,我沒有地方可逃就被抓住了,他們問我八路在哪兒,我記得李可樂曾經說過南山口的地雷陣……

杜丘編不下去又把我一推,毛子發(fā)現村里來了新人,好奇地問,李可樂是哪一個?我趕緊搶答,李可樂就是我,我從小就會發(fā)明地雷,有連珠雷、發(fā)絲雷、灶臺雷、飛天雷,還有南瓜雷,由于我的雷厲害,方圓三百里的敵人都聞風喪膽,鄉(xiāng)親們?yōu)榱吮碚梦?,送了我一個綽號,雷人。

領袖饒有興趣,雷人?和雷鋒有親戚關系嗎?

唔,這個好像有點關系,聽說是堂兄弟。

毛衛(wèi)寧一臉崩潰,見我們說得東拉西扯的,不由得懷疑今天是不是誤帶了兩個父親的病友。

趁毛子和杜丘在討論張思德和張翼德有沒有親戚關系,我趕緊對她說了一句,我們是裝的。她還懷疑地看著我,我就說,26乘以30等于780,奧運會2008年8月8號召開,林志玲的娃娃音是裝出來的,中國足球永遠出不了線……她這才相信。

這時毛子已用桌上的番薯擺開架勢說起淮海戰(zhàn)役,喏,當時劉鄧大軍里的劉胡蘭就不干了,她說我要帶一個縱隊上去炸掉鬼子的碉堡,劉胡蘭真是劉鄧大軍一員虎將,炸了一個又一個,炸著炸著不小心就遇上了虎頭鍘,那可是開封府包大人三大鍘刀之一,包大人指著劉胡蘭大罵你喜新厭舊實在不該,可惜啊,一代名將劉胡蘭就犧牲在這把鍘刀下面……

杜丘這時完全被毛子帶暈了,怔怔地問了句那陳世美死了沒有,我擔心再聊下去杜丘也得被弄進精神病院,便上前一步,首長,有的地主老財私藏了金銀財寶,比如說手鐲……毛子的臉立刻沉下來了,小鬼,你怎么滿腦子封資修思想,地主婆的手鐲沒有,人民公安的手銬有一對,知道共產黨員是什么做成的嗎,特殊材料做成的,不是鋁合金,不是鈦合金,更不是橡皮筋,而是……他突然右手上揚擺出一個古怪的姿勢,聲音變得又尖又細,唱起了京?。阂獙W那,泰山頂上一青松——

毛衛(wèi)寧臉色大變,扯著我倆的衣服說,快,快走。我說手鐲還沒問出來走什么,毛衛(wèi)寧急得臉都要炸了,他只要一唱樣板戲就傷人,咬人……我一個箭步就直往門口沖去,杜丘跟在后面暈頭暈腦還在跟毛子道別,老同志,下次您一定要想起手鐲來……突然聽到毛子一聲慘叫,面目猙獰手執(zhí)一根番薯就上來了,我們抱頭鼠竄。

鼠竄了半條街才停步,還聽得見毛子在上面喊:為了新中國,為了毛主席,向我開炮,開炮。

我坐在馬路牙子邊上,確認膽囊已裝回身體才問,你爸是來自火星嗎?

毛衛(wèi)寧一臉怒氣,你龜兒子的爸才來自火星,都怪你們,他好久都沒有像這樣了,跟你們說了不要急著問過去的事,你們一逼他,出事情了。

我心生愧疚,對不起,可你得告訴我們他都有哪些禁忌,免得以后鬧出人命來。

毛衛(wèi)寧嘆口氣,我也不曉得他啥子時候犯病,沒有規(guī)律的。其實爸爸不犯病時很好,總幫鄰居做好人好事……

從毛衛(wèi)寧的敘述中我們得知,毛子本名毛永健,17歲時就成為一名光榮的紅衛(wèi)兵,武斗中沖鋒在前,后來還帶領一小撥紅衛(wèi)兵步行去天安門參見領袖,見領袖在城樓上揮了揮手,他一激動就把一排領袖像章別在胸脯肉上,血頓時流了一地,加上長途跋涉體力已到極限,休克倒地。這一倒地讓他成為無數在廣場接受領袖接見的紅衛(wèi)兵中的英雄。

后來他受到另一個女領袖的親切接見,還合過影,他懷揣著這張照片回到故鄉(xiāng)時,就成為風云一時的人物。那是他人生最頂峰,由于人長得帥,追求者如云,他在里面仔細挑選了一名漂亮的紡織姑娘,娶了她作為正式革命夫妻。

可后來女領袖倒臺了,中國變天了,毛永健被抓捕時正在大跳忠字舞,公安沖進來他還拒捕,由于身手矯健、武斗經驗豐富,幾個公安都制伏不了他,最后是一個老公安從身后拿起一根大鐵棍朝他后腦勺就一悶棍,他才倒地,血流了一地。那血,和當時他在天安門廣場胸脯上別領袖像章流的一樣多,一樣艷。

20年來,他在監(jiān)獄里一直瘋瘋癲癲,并不知道世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等他出獄第一天回到城市,從車窗向外看到滿大街的燈紅酒綠,做豐胸廣告的林志玲,露大腿的范冰冰,他就渾身戰(zhàn)栗狂呼口號,女特務來了,快,快去保衛(wèi)毛主席,再次昏厥,十多天才蘇醒。在精神病院待了大半年后,醫(yī)生告訴家人必須把他接出院,因為三病區(qū)的男女病人們差點在他煽動下來了一次無產階級大暴動……

毛衛(wèi)寧幽幽地說,其實爸爸是好人,不瘋的時候經常幫鄰居做好事。那次樓道電線短路引發(fā)火災,他第一個沖進去救火,還說邱少云被美軍汽油彈燒成木炭了動也不動,他只是手燙了幾個泡算什么。其實爸爸并沒有太嚴重的精神病,他只是永遠生活在幾十年前那個時代,要找到精神歸屬,必須自己去扮演那個時代的人和事,才活得下去。他一會兒覺得自己是偉大領袖,一會兒覺得自己是保衛(wèi)偉大領袖的紅衛(wèi)兵,好可憐的……可我做女兒的還拿他來賺錢,沒辦法,我也需要錢來給他治病。

我和杜丘都不說話了,拼命抽煙,看夜色如水,華燈初上,每個路人的臉色都被霓虹映照得蒼茫無比,像掛在都市街景上的一枚枚正待出售的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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