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日籍女人的身體在顏料中,用鮮血綻放著,我畫出了黑暗中的一條鐵軌,仿佛那個我從未見過面的女人的雙臂,柔軟而潮濕地朝前奔涌,企圖扭轉(zhuǎn)那些從鐵軌上奔涌到亞洲戰(zhàn)場中的日本士兵,她的臉絕望地喊叫著。自此以后,這幅畫就開始跟隨我參與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它似乎成為了我親切的伙伴,伴隨著我從緬北到中國的國土。而在那個早晨,當我拎著箱子,背著畫框鉆出帳篷時,我又一次看見了熾燃,他站在三郎身邊,同時站在所有已經(jīng)列隊成行的日軍面前??諝庵谢厥幹傻男裕宜坪跸胗盟舍樔~塞進耳朵,我不想聽見任何聲音,那些日語的雜亂之聲,越來越令我的感官感到厭惡。
我的視線集中到了一個人的存在之上,他就是熾燃,我來自中國的戀人,而令人費解的是,他正置身在入侵他國家的敵人的隊列中,他頭戴日軍帽,腳穿日軍皮靴,只有身體上那件白色的襯衣似乎是麻質(zhì)制作的,也許來自他的國家,因為,在倫敦橋頭邊的出租公寓樓里,我觸摸過他的白色襯衫。他喜歡穿白色的襯衫,無論在何時何地,襯衫總顯得很干凈。他曾經(jīng)告訴過我,在他的故鄉(xiāng),當?shù)厝俗约涸诳棽紮C織出麻質(zhì)土布,這種布料似乎對身體的存在很親切。
熾燃仿佛是一個陌生人,他對我的存在熟視無睹,仿佛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這樣一來,我堅定不移地置信,熾燃已經(jīng)患上了失憶癥,他已經(jīng)把我排斥在外,在他眼里,我也不過是一個患上了臆想癥的英國女人而已,很快我就無法看見熾燃了。在我疑惑間,我已經(jīng)被迫加入了慰安婦的隊列。貞子走在我身邊,她的神態(tài)似乎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沉重,相反,她似乎懷著一種翹首似的期待站在隊列中。
她像我一樣年輕著,我們都很年輕,在被這場戰(zhàn)事所圈入了其中后,我們的命運就像山羊一樣失去了自由,有時我感到荒謬無比,置身在這荒漠似的空氣中,幻想和談論任何自由是多么的無知和可笑!貞子走在我身邊,問我為何悶悶不樂,看上去,她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給她的個人歷史所帶來的災難。后來我才弄明白了一件事,在日軍隊伍中,因為有她愛慕的男人,盡管她是一個慰安婦,所以,她的生活仿佛被愛情所籠罩著。
這是一種不可能純凈起來的愛情,也是一種不可能實現(xiàn)的愛情,卻被她深深地呼吸著。
仿佛在呼吸著緬北叢林中的瘴氣彌漫,這是一種顯然是有毒的氣體,對于所有的人來說,都在逃避毒氣。由于漫長的行走,我和貞子離得很近,而且她似乎也喜歡跟我接觸,對于她來說,我的存在似乎也是一個謎,然而,我卻不可能講述我的中國戀人的故事。有一點我似乎已經(jīng)感知到了,在我和三郎、熾燃之間,存在著一種撲朔迷離的關(guān)系,有幾次,三郎似乎想試探我跟熾燃的關(guān)系。那是中途,我們又再次搭營帳的時刻,也許由于三郎的關(guān)照,我依然可以獨立地擁有一頂營帳,這關(guān)照,絕非是為我個人獨立的存在,而是為了地圖的存在。
在營帳脫穎而出之前,我隨同慰安婦們來到了附近的一條河邊洗澡,似乎每個慰安婦都在到達了一座目的地之后,第一樁事情就是迫切地尋找干凈的水源,因為熱帶會讓我們的身體變得汗淋淋,也許還有別的原因,在慰安婦那里,身體已經(jīng)變成了她們的職業(yè)活動,她們之所以參與戰(zhàn)事,就是用她們的身體為日本士兵服務,所以,一種職業(yè)的習慣,使她們奔赴水源地時,仿佛林中野狐瘋狂地追蹤著就要到嘴邊的獵物。
就這樣,我可以憑助于我職業(yè)的誘引,研究她們的身體。在河邊的野草中,她們開始脫衣服,這是一種無拘無束的脫衣,一種已經(jīng)訓練有素的脫衣舞,她們不感覺到恥辱,也不感覺到會有什么人窺視著她們的身體。
也就是說,她們無任何捍衛(wèi)自我身體的言辭,她們可以當著男人飛快地脫衣,也可以在緬北的熱帶曠野,風情萬分地脫衣,她們像是從熱帶中長出來的植物那樣天性裸露,她們無視世界的任何一種存在和眼睛,因為她們是慰安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