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超已具備了這樣一種素質(zhì):從父親歪曲自己的評說旁邊滑過去,從他自己的委屈、不滿和憤怒的外圍滑過去,似如小心翼翼并盡量靠邊地繞過一堆熊熊大火。他把自己擠扁,擠成一個菲薄的影子,以影子的虛無迎受撲到臉上的呼呼灼浪。
其實在盯著兒子看的那一瞬間,杜德詮心里是有些動搖的。兒子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在他們夫婦面前總是大氣不敢出,懦弱性格木已成舟。憐憫之情在杜德詮心頭涌出幾分。雖然以他們夫婦的高標準嚴要求,這兒子遠遠夠不上優(yōu)秀,可至少兒子的品性是端良的,從不惹是生非。但這就行了么?杜德詮不覺中又焦躁起來,他是他們夫婦唯一的兒子,不說期待他出人頭地有多大作為,起碼不能淪落為一個碌碌無為的庸才,可惜呀可惜,杜超越來越像一塊冥頑不化的石頭,朝氣活力和機靈勁兒的竅眼,仿若都給糨糊封死了,他到底長沒長心竅?他又不是心智不全,又不是無人管教,為何走到這樣一個地步?杜德詮很想認真跟兒子談一談,每次談話,他都抱著推心置腹的愿望,期待拂開兒子性格湖面上的覆蓋物,深入他思想的核心。他問兒子想考什么專業(yè),是以交心的姿態(tài)而問的,只要兒子給出正大光明的理由,他們或能達成一個折中的意見。是什么把這場談話毀了的呢?兒子仍舊一副不死不活的樣子,說話仍是一副吞吞吐吐躲躲閃閃的口氣,讓杜德詮越看越生氣。不快和不滿攜手而起,杜德詮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語氣不由自主向著嚴厲滑去。一旦接上了嚴厲的鐵軌,噴著灼熱蒸汽的火車便轟隆隆地闊步前行了。
談話沒有耗費杜德詮預期的時間。談話的結(jié)果是:他勒令杜超苦下功夫,填報志愿必須考慮理工科類的專業(yè)。
杜超奉旨頭懸梁錐刺股,每天復習到深更半夜,最終以略微高出錄取線的分數(shù),考上了父母任教的農(nóng)大數(shù)學系。
杜德詮為自己幾個月前的決策感到滿意。杜超入學在春節(jié)之后,他即將成為大學生的喜事,給家里吹進一股暖洋洋的和風。曾芹想辦法買到了一只鴨子,用鍋子燉得香氣四溢。白茫茫的雪一場比一場下得飄逸透徹,在銀裝素裹的氛圍中,父親杜德詮的脾氣也被冰鎮(zhèn)了。
而杜曉紅早已和母親和解,巴掌事件的第二天,她就自我復原了。但是事發(fā)當天晚上,杜曉紅賭氣拒絕吃晚飯,她把自己關在臥室里不出來,抵制飯菜的誘惑以及哥哥妹妹的召喚。而母親拒絕受女兒威脅。“不吃就不吃,看她能餓幾頓?!?/p>
父親杜德詮不發(fā)表意見,他不發(fā)表意見,就是對妻子無聲的聲援。杜曉晗吃罷晚飯,讓母親檢查了作業(yè),回到和姐姐同住的臥室。杜曉紅躺在床上,保持盯著天花板發(fā)呆的僵硬姿勢,她的姿勢讓杜曉晗覺得姐姐超然物外,與周遭的人和事沒有關聯(lián)。杜曉晗輕聲告訴姐姐:“我們給你留了飯菜,在廚房里?!?/p>
“不吃?!?/p>
“那你不餓嗎?”
杜曉紅以沉默回答。餓當然是餓的,可是骨氣賦予了她能量。杜曉紅發(fā)覺,氣是具有飽腹功能的。
杜曉晗坐到姐姐床上,伸出手去握住姐姐的手。她懷疑,母親出其不意的一掌,拍碎了姐姐體內(nèi)的什么東西,如果那一掌落在她的臉上,她必將碎裂。
杜曉紅眼睛從天花板上落下來,看到的是杜曉晗眼淚汪汪的眼睛,她抽回自己的手,正要嘲笑妹妹多愁善感,是一個眼淚大王,杜曉晗從口袋里拿出一塊疊得四四方方的雪白帶花邊的手絹,說:“這個給你?!?/p>
過年時母親買給杜曉晗的一塊新手絹,四角印有漂亮的藍色小花,質(zhì)地細密,素雅美觀。當時杜曉紅就想把手絹從妹妹手里哄過來,用自己的一張八成新的手絹跟妹妹交換,“小孩應該艱苦樸素?!彼f。杜曉晗不答應,她同意艱苦樸素,但方式是把新手絹珍藏起來,壓在枕頭下,時不時拿出來看一看,把它重新疊一次,僅僅以這種方式“使用”它,平時還是用她的舊手帕。杜曉紅嘲笑妹妹是個守財奴,讓杜曉晗煩惱了好一陣?,F(xiàn)在,為安撫姐姐,她大方地把手絹貢獻了出來,杜曉紅瞄一眼問:“干嗎給我?”
“你喜歡就給你嘛?!?/p>
“你不喜歡了?”
“喜歡的?!?/p>
“那你自個兒留著吧。”
杜曉晗想了想說:“還是給你吧,你不要傷心了?!?/p>
“誰說我傷心了?我不傷心。”
杜曉晗判斷不出姐姐的話是真是假。不論真假,姐姐對巴掌有比哥哥更強的承受力,所以她敢于和大人對抗。杜曉晗認為。
深更半夜,饑餓難耐的杜曉紅乘妹妹睡熟的當兒,溜進廚房,把剩菜剩飯幾乎一掃而光,她吃了比平時多一倍的量。第二天早晨曾芹起來做早飯時,發(fā)現(xiàn)頭晚預留的做泡飯的剩飯菜所剩無幾。曾芹心知肚明地笑起來,當笑話講給丈夫聽,杜德詮置之一笑。曾芹采取補救措施,另做了幾碗面條。當全家人在早餐桌上聚齊,她故意問,昨晚剩的飯菜怎么少了那么多?家里出了耗子?“我吃的?!倍艜约t頭也不抬地說。“什么時候?”曾芹問,“都你一個人吃的?你長出了兩個胃?”她表情顯出略微的夸張。杜曉晗笑了,原來母親也有幽默的一面。杜曉晗推想,母親這一笑是不是一種致歉的表示?她情愿這么理解:這是一個改頭換面的歉意。
杜曉紅也笑了,雖然一笑即收,但她心里確實沒多少氣了,一夜好覺把昨夜她認定必將陰魂不散的氣給睡沒了。到傍晚放學回家,杜曉紅又跟往常一樣,該說時說,該笑時笑,只是由母親補好的那件舊襯衣,她僅在做家務活時穿。她為那件襯衣劃定了它的出場界限:在家里,在某些特定時間,它可以登場。絕不要指望她會把它穿到家外去。
一個月之后,杜曉紅在已然不抱希望的情況下,得到了一件新襯衣。母親不承認這是向大女兒屈服的結(jié)果,對于帶回家的那段布料,她說明是同辦公室的一位老師因某種原因轉(zhuǎn)讓出來的。也就是說,它并非一個有心之舉,而是一個意外所得。
不管布料是怎么來的,杜曉紅立刻一聲歡呼,“還是我媽好?!甭曇粝沧套痰?。
布料紅底白花,不是杜曉紅夢寐以求的那種耐得住反復細看,越看越滋味無窮的花色,但遠遠勝過沒有。杜曉紅對于花布的圖案色彩有自己的一套審美趣味,她喜歡層次錯落的圖案,深淺變幻的顏色,花朵圖案呢,她更欣賞牽枝掛蔓、有朵有苞的圖形,不過在這件事上,她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掌管全家人衣著大事的母親,幾乎從來不征詢她的審美意見。杜曉紅也只能隨遇而安。
“父母當然是為你們好的,”曾芹開口道,不放過順便到手的教育機會,“你們明白這一點,知道自己爭氣就好。我們都不指望你們以后怎么孝敬我們……”
“我們會孝敬你們的?!倍艜约t快嘴說。
曾芹鼻子里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