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六團各連隊分散在該縣境內(nèi)與老、緬交界的崇山峻嶺中,交通十分不便,因此團部許多現(xiàn)役軍人參謀干事直到任職期滿或者轉(zhuǎn)業(yè)復員也沒能弄清楚下屬單位究竟在什么地方。其中駐扎最遠的第二十四營第十四連,從連隊到團部,步行約需兩天,途中須翻越兩架大山,穿過一座野獸出沒的原始森林和一片死氣沉沉的叢林沼澤。這些連隊平時的一切物資:糧食、蔬菜、化肥、農(nóng)具、生活品等全靠人背馬馱,報紙信件則半月送一次。知識青年與世隔絕,正好進行反修防修的再教育。
一到雨季,兇猛的熱帶暴雨便下得天昏地暗,暴發(fā)的山洪沖毀橋梁,沖斷小路,于是天地阻絕,這些連隊就變成名副其實的“叢林孤島”,斷糧斷炊甚至困死人的事件時有發(fā)生。
一九七一年雨季剛過,一隊個子瘦小稚氣未脫的男女知青沿著崎嶇山路出發(fā)了。他們的任務是前往幾十里外的營部往回運糧食。他們平均年齡不足十七歲,按規(guī)定人均應負重男五十公斤,女四十公斤。中午,他們順利到達營部并立即背上糧食踏上歸途。因為他們必須趕在太陽落山前回到連隊,否則誰也無法在黑夜中摸出迷宮一般恐怖幽深的原始森林。
幾個小時過去了,西沉的夕陽將一溜斜斜的余暉涂抹在厚幕般的大森林邊緣,涂抹在一條若隱若現(xiàn)時斷時續(xù)的山間小路上。背糧的隊伍魚貫而行,時而蹚過溪流,時而攀援山崖,知青們?nèi)祭鄣脫u搖晃晃,艱苦而漫長的跋涉使得他們個個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離連隊還剩下不到兩小時路程。帶隊的排長看看表,決定讓大家休息十分鐘。按照他的樂觀估計,他們應當在天黑之前走出這片森林,然后順利返回連隊。
一起驚動全團乃至整個兵團的事件就在這個轉(zhuǎn)眼即逝的休息間隙悄悄發(fā)生了。事件的起因在于:一個名叫曉芬的重慶女知青不幸掉隊并且靠在路邊樹叢中睡著了。
隊伍很快遠去,誰也沒有發(fā)覺有人掉隊,誰也沒有想到居然有人會在路邊睡著。因此當夜色漸漸降臨這架陰暗潮濕的大山時,偌大一座森林便只剩下一個疲憊不堪的女知青和她身邊這袋沉甸甸的糧食。
我們不必責怪這個粗心大意的女知青,她委實太瘦小,太勞累,她的體重還不到四十公斤。當她被命運驅(qū)趕上山下鄉(xiāng)并獨自被遺棄在這座暗無天日的亞熱帶山林里的時候,她的實際年齡距離十七歲還差幾個月。
時間在死一般的靜寂中飛快溜走。曉芬僅僅靠在路邊打了個盹,當她猛然驚醒并四顧尋找時,森林中只剩下一片不祥的沉默和朦朦朧朧的暮色。
于是她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自己掉隊了。
女知青嚇得魂飛魄散。她幾乎不假思索地跳起來,踉踉蹌蹌向前追趕。她的雙手緊緊抓住那袋糧食,恐懼壓迫神經(jīng),頭腦一片空白。
她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
更大的錯誤在于:她不僅掉隊而且很快迷了路,失去方向。亞熱帶森林是一座千奇百怪的巨大迷宮,它不僅淹沒一切人類活動的痕跡,而且把死亡的氣息播向四面八方。
天終于黑下來。女知青驚恐萬狀地看到,森林里的一切都改變了模樣:到處都隱伏危機,到處都有陰險的眼睛在窺視,甚至連一棵樹,一根藤,一草一石都活動起來,變成面目可憎的小妖怪,朝她不懷好意地咧嘴嬉笑并虎視眈眈。遠處有孟加拉虎的咆哮,近處不時傳來沙沙的響動,幽幽的鬼火飄來飄去,讓人毛骨悚然嚇得半死。幸運的是:女知青好容易爬到樹上熬過擔驚受怕的一夜。她初步體會到作為個體存在的人類力量的單薄和渺小。
姑不論如何忍受饑餓、寒冷和勞累,單是恐懼就足以把這個在城市長大的女學生折磨得虛弱不堪,她的意志和神經(jīng)瀕臨崩潰邊緣。所以當黑暗的潮水一經(jīng)退去,溫暖的曙色透過晨霧滲透進林間空地,女知青就暗暗下定決心,今天無論如何要走出森林,逃出這座魔鬼的宮殿,回到那個簡陋而友愛的集體和同學們中間去。
然而世界上的事并非時時如愿以償。你明明決心走出森林,走出迷宮,然而你卻不顧一切朝著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
這就是生活設(shè)置的誤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