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卻說嚴氏在旅店中懸懸而待,道:“桂家必然遣人迎我?!惫制鋪磉t,倚閭而望。只見小舍人怏怏回來,備述相見時的態(tài)度言語,嚴氏不覺雙淚交流,罵道:“桂富五,你不記得跳劍池的時節(jié)么?”正要數(shù)一數(shù)二的叫罵出來,小舍人急忙勸住道:“今日求人之際,且莫說盡情話。他既知我母子的來意,必然有個處法。當初曾在觀音面前設(shè)誓,‘犬馬相報’,料不食言。待孩兒明日再往,看他如何?”嚴氏嘆口氣,只得含忍過了一夜。
次日,施還起早便往桂家門首候見。誰知桂遷自見了施小官人之后,卻也腹中打稿,要厚贈他母子回去。其奈孫大嫂立意阻擋,道:“‘接人要一世,怪人只一次?!瘮埩诉@野火上門,他吃了甜頭,只管思想,惜草留根,到是個月月紅了。就是他當初有些好處到我,他是一概行善,若干人沾了他的恩惠,不獨我們一家;千人吃藥,靠著一人還錢,我們當恁般晦氣?若是有天理時,似恁地做好人的千年發(fā)跡,萬年財主,不到這個地位了!如今的世界,還是硬心腸的得便宜,貼人不富,連自家都窮了。”桂遷道:“賢妻說得是。只是他母子來一場,又有同窗支老先生的書,如何打發(fā)他動身?”孫大嫂道:“支家的書不知是真是假,當初在姑蘇時不見有甚么支鄉(xiāng)宦扶持了我,如今卻來通書!他既然憐貧恤寡,何不損己財?這樣書一萬封也休作準。你去分付門上,如今這窮鬼來時不要招接他。等得興盡心灰,多少赍發(fā)些盤費著他回去?!^醋不酸,二醋不辣’,沒什么想頭,下次再不來纏了?!敝灰惶自挘f得桂遷惡心孔再透一個窟窿,黑肚腸重打三重趷跶。施還在門上候了多時,守門的推三阻四不肯與他傳達。再催促他時,佯佯的走開去了。那小官人且羞且怒,揎衣露臂,面赤高聲,發(fā)作道:“我施某也不是無因至此的,行得春風,指望夏雨!當初我們做財主時節(jié),也有人求我來,卻不曾恁般怠慢人!……”罵猶未絕,只見一位郎君衣冠齊整,自外而入,問:“罵者何人?”施還認得那位郎君,整衣向前道:“姑蘇施某……”言未畢,那郎君慌忙作揖道:“原來是故人,別來已久,各不相識矣。昨家君備述足下來意,正在措置,足下遽發(fā)大怒,何性急如此?今亦不難,當即與家君說知,來日便有設(shè)處?!笔┻€方知那郎君就是桂家長子桂高,見他說話入耳,自悔失言,方欲再訴衷曲,那郎君不別,竟自進門去了。施還見其無禮,忿氣愈加,又指望他來日設(shè)處,只得含淚而歸,詳細述于母親嚴氏。嚴氏復勸道:“我母子數(shù)百里投人,分宜謙下,常將和氣為先,勿騁銳氣致觸其怒?!?/p>
到次早,嚴氏又叮囑道:“此去須要謙和,也不可過有所求,只還得原借三百金回家,也好過日?!笔┻€領(lǐng)了母親教訓,再到桂家,鞠躬屏氣,立于門首。只見童仆出入自如,昨日守門的已不見了。小舍人站了半日,只得扯著一個年長的仆者問道:“小生姑蘇施還,求見員外兩日了,煩通報一聲!”那仆者道:“員外宿酒未醒,此時正睡夢哩!”施還道:“不敢求見員外,只求大官人一見足矣。小生今日不是自來的,是大官人昨日面約來的。”仆者道:“大官人今早五鼓駕船往東莊催租去了?!笔┻€道:“二官人也罷。”仆者道:“二官人在學堂攻書,不管閑事的。”那仆者一頭說,一頭就有人喚他說話,忙忙的奔去了。施還此時怒氣填胸,一點無明火按納不住,又想小人之言不可計較,家主未必如此,只得又忍氣而待。須臾之間,只見儀門大開,桂遷在庭前乘馬而出。施還迎住馬頭鞠躬致敬,遷慢不為禮,以鞭指道:“你遠來相投,我又不曾擔閣你半月十日,如何便使性氣惡言辱罵?本欲從厚,今不能矣?!被仡櫰驼撸骸皩菹粌?nèi)大銀二錠,打發(fā)施生去罷!”又道:“這二錠銀子也念你先人之面,似你少年狂妄,休想分文赍發(fā)。如今有了盤纏,可速回去!”施還再要開口,桂遷馬上揚鞭如飛去了。那兩錠銀子只有二十兩重,論起少年性子不希罕,就撇在地下去了。一來主人已去,二來只有來的使費,沒有去的盤纏,沒奈何,含著兩眼珠淚,回店對娘說了。
母子二人,看了這兩錠銀子,放聲大哭。店家王婆見哭得悲切,問其緣故,嚴氏從頭至尾泣訴了一遍。王婆道:“老安人且省愁煩,老身與孫大娘相熟,時常進去的。那大娘最和氣會接待人,他們男子漢辜恩負義,婦道家怎曉得?既然老安人與大娘如此情厚,待老身去與老安人傳信,說老安人在小店中,他必然相請?!眹朗鲜諟I而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