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第六床又來打岔了：“你不曉得這個地方真氣悶??！我只想早一天回到庫里去?！贿^我又害怕會成殘廢。……”他停了停，又說：“我前年正月底出來，我娘總不放心，她不肯讓我走。我一定要走，就走羅。如果我成了殘廢，我這輩子就沒臉見我娘啊?！蚁肫?，就有點懊悔……”

我睜開了眼睛。

“你哪里會成殘廢？這個醫(yī)院外科主任黃醫(yī)官很出名，他不知道接好了多少斷骨頭！……我們營里好幾個弟兄，都是他治好的。”

“我運氣太不好，我不是黃醫(yī)官看的。是林醫(yī)官，福建人，他講話我聽不大明白。……他脾氣不好。多問兩句話，他就不高興?！铱此尾缓梦业牟　！钡诹舶櫨o眉頭說。

“你不要亂想！這點小傷哪里會治不好！……”那個朋友說。

“開飯啦！老許怎么還不把菜送來！”第八床忽然大聲說。

“他等一陣再不送來，我們吃完飯就不要羅。我們要他端回去！”第九床笑著說。

“你好好養(yǎng)病。不要著急。我回去了。我后天出發(fā)，明天再來看你。你要不要買東西？”第六床的朋友稍稍向外移動一下，對著病人溫和地問道。

“我不要……”病人搖搖頭回答，但是馬上又改變了口氣說：“你帶點大蒜頭來。”

“好，我走了?！迸笥言僬f一句，就向外走了。

第六床挺直地躺在床上。我想說一兩句話安慰他。我把眼光射到他的臉上去。他板著臉，兩只大眼角各綴了一顆眼淚。我不敢出聲了。

一個工友模樣的人兩手端著木盤過來，盤里盛著六碗飯，有干的，有稀的。他走到第六床前面，問道：“要干飯嗎稀飯？”（這時盤里只剩下三碗了。）

“干飯?！钡诹泊鸬馈９び寻扬埻敕旁诖惭厣??！霸僖煌耄彼终f，工友再放一碗干飯在床沿上。第六床動動頭，又說：“你把我柜子下面那塊木板拿出來?！?/p>

工友不作聲，卻把木盤放在第六床的被單上，彎下身子去拿起木板遞給第六床。他端著那碗稀飯問我：“要稀飯嗎？”

“好，給我?！蔽易饋斫舆^碗。碗里有調(diào)羹，我就捧著碗，嘗了兩調(diào)羹白稀飯。我望望第六床。他已經(jīng)把木板放在胸前，兩碗飯都擺在木板上。他伸出赤裸的右膀，正用調(diào)羹在攪拌一個碗里的干飯。兩只眼睛注意地盯著飯碗。

“就吃白飯嗎？還有沒有菜？”我側(cè)著臉問他。他好像沒有聽見。他不理我。

但是我的疑問已經(jīng)得到解答了。老鄭端了菜來，是一樣地用淺口的土飯碗盛著，放在木盤里端來的。第九床不要，第八床也不要。第六床要了，我也要了一碗。是豆芽，做法：干煮或干炒，都說得通；還放得有一點兒鹽，有味道。但是我沒有吃，只喝了一碗白稀飯。第六床卻吃光了整碗黃豆芽，并且吃了兩碗干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