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楊作新便在后九天安頓下來。在如此兵荒馬亂的年月,陜北地面能有這樣一個去處,楊作新見了,暗暗稱奇。后九天給養(yǎng)來源,一是搶,物色好了為富不仁的大戶,近處的,黑大頭馬鞭指處,不費吹灰之力,便把寨子踩平了,遠(yuǎn)處的,則派一支奇兵破寨;搶大戶之外,就是北往北草地,南去西安,做販賣大煙土的生意。除了這兩宗,我們知道,有時候,他還接受一些地方勢力的“贊助”。
第二天,上午上了一個鐘點的課程后,楊作新由張三李四領(lǐng)著,去見黑白氏。想不到在強盜家里,竟藏著這樣一個小腳美人,楊作新十分詫異。雙方見過面后,黑白氏喚來了兒子。算起來,兒子是年已經(jīng)五歲了,聰明伶俐,甚是討人喜歡,那身段面孔,也隨黑白氏。兒子還沒有個大名,只有個小名叫“月盡”。鄉(xiāng)里人把農(nóng)歷臘月的最后一天叫“月盡”,這孩子是臘月三十生的,叫他月盡,該是合適的。奈何這月盡單叫起來,還算順口,若和姓氏連在一起,便成了“黑月盡”了,既難聽,又不吉利,所以為兒子取個大名,一直是黑白氏的一樁心病。
楊作新聽了,思索了一陣,說,就叫他“壽山”吧,“黑壽山”,名字響亮、富態(tài)、吉祥,又和了“后九天”的諧音,不知嫂夫人聽了,覺得怎樣。
黑白氏聽了,將這“壽”字和“山”字拆開來念了幾遍,思謀它的意思,又將三個字合在一起,“黑壽山”、“黑壽山”地念了一陣,然后拍掌說,好,就叫這個名字吧!誰叫他老子姓了這么個百家姓里沒有的姓,害得兒子連個名字也難起了。隨后,大聲喚黑壽山過來,要他給先生叩頭。最后,雙方說好楊作新每天上完軍事課后,再來這里為黑壽山上一個鐘點的課。
不說楊作新在這山上每天小心謹(jǐn)慎、工作勤勉,卻說這黑大頭自從穿了這身老虎皮后,心想這顆人頭,不知將來落在何處,人生在世,當(dāng)及時行樂才對,于是放松了對自己的管束,重開賭戒。山中事務(wù),除了軍情緊急外,一般并不過問,留給手下幾個副手處理,自格的身子,整天泡在賭博場上。山上的黑大頭屬下,一則是些粗魯之人,賭技不精,二則與黑大頭對陣,都有一些怯意。黑大頭賭遍后九天無敵手,便常生出沒有對手的悲哀,于是有時便喬裝打扮一番,去丹州,去膚施城,甚至跨過黃河去山西境內(nèi)賭上一回。手下人見了,說這樣危險,黑大頭聽了,并不在意。 自楊作新帶了這副麻將上來,黑大頭來了興趣,于是邀上幾個副手,夜里無事,常常對壘。后來又叫了楊作新。楊作新在膚施城時見人玩過,只略知個大概,可是從未上過這場合,剛想推辭,黑大頭臉上露出不高興的樣子,于是只好坐定。楊作新為人乖巧,天資過人,三圈之前,還有一些生疏,不時出錯牌張,三圈以后,便駕輕就熟了。黑大頭見了,說,你老弟還賣關(guān)子,說你不會,真是個不痛快的人!那天夜里,正應(yīng)了那句老話:“初入此道的人手氣好”,楊作新想不到自己贏了,臨散場的時候,桌上白花花地放著幾摞銀錢。楊作新不好意思拿,覺得這么多錢,說聲贏了,就成自己的了,心里有些不踏實,后來見黑大頭輸了反而高興,于是便撩起長衫將這銀錢裹了,回到自己屋子。
見楊作新是個對手,黑大頭來了興趣,從此,楊作新便成了黑大頭麻將場上的???。有時三缺一,那黑白氏也來湊湊熱鬧。這樣,楊作新便和黑白氏也熟悉了。山上的人,見楊作新與黑大頭關(guān)系不薄,于是對他也客氣了許多,這“文化教員”的稱呼,叫著叫著,變成了“文化教官”。
這時,楊作新與山上原先潛伏的幾個共產(chǎn)黨人,取得了聯(lián)系。紅軍游擊隊那邊,也得到了楊作新已經(jīng)在后九天站穩(wěn)腳跟的消息,隨之送來指示:一旦時機成熟,便與黑大頭攤牌,收編這支武裝。
這當(dāng)兒,有一隊前往北草地販煙土的弟兄回來了。行前,楊作新就囑咐他們,要他們回程時,多轉(zhuǎn)百八十里路,去一趟吳兒堡,打問一下他父親楊干大的死活,并且給家里捎了一些銀兩,山下正鬧饑饉,他惦念著家人。
那班販煙土的回來說,銀兩捎到了,楊干媽和楊蛾子也都平安,只是那天楊干大中了槍子,流血過多,當(dāng)晚上就死了。
楊作新聽了,大哭一場,想來想去,一腔仇恨,記到那禿子身上。又想到如今父親死了,剩下母親與妹妹,更沒有個依靠,那禿子肯定隔三過五要來欺侮她們娘倆。想著想著,又哭起來。
這時黑大頭又打發(fā)一個小兵來請楊作新去玩。楊作新擺擺手,說他今天不舒服,這事就免了。不承想一會兒,黑大頭親自來了,問了情況,直氣得咬牙切齒,一張大黑臉繃得通紅,他說冤各有頭,債各有主,待他派兩個兄弟,將這不知死活的禿子宰了,替楊干大報仇。又說既然楊家母女無依無靠,何不接了她們上山,共享天倫之樂。
楊作新見黑大頭一片真心,甚是感動。他說母親和妹子,就不接她們來住了,只是這禿子,心腸太黑,不殺了他,父親的魂靈九泉之下不得安寧,母親和妹妹,也少不了被他騷擾,他請求大哥準(zhǔn)他下山一趟,帶兩桿短槍,了結(jié)了這一場冤仇。
黑大頭慨然應(yīng)允,當(dāng)即喚過張三李四,要他倆陪楊先生下山一趟。接著,又要楊作新帶上些盤纏下去,見了楊干媽,替他向老人問個安寧。
楊作新說,大哥的情,我是領(lǐng)了,只是吳兒堡那邊,前些天,已將我的一點餉銀給家里捎回去了,這次下山,我不想回家,只去那花柳村。不過,盤纏以外,大哥能否再給我四十塊大洋,算是蛾子當(dāng)年的聘禮,咱們把理做在前邊,咱還他禿子的錢,他還咱們的人頭!
黑大頭聽了,大叫一聲:好!有見識!不愧是楊作新做事!隨后令人打點行裝,戀戀不舍,將楊作新一直送到山下酒店,說聲“快去快回”,揮淚而別。
楊作新見黑大頭有了眼淚,自己心中也有幾分凄涼,山風(fēng)一吹,不覺掉下兩顆迎風(fēng)淚來。這時想到組織的指示,想到他與黑大頭的情分,心中有點悶悶不樂。
三個打扮成打短工的流浪漢,離了后九天,順著延河,一直往上,遇到有路的地方走路,遇到?jīng)]路的地方就蹚水或者翻山。三天頭上,到了膚施城附近,那張三李四想進(jìn)膚施城瞧個新鮮,楊作新怕耽擱了正事,只是不準(zhǔn)。三個繞過膚施城,又順河前行了四十里,見了攔羊娃一打問,攔羊娃說,蹚過河,進(jìn)了那個拐溝,再前行十五里,就是花柳村了。
進(jìn)了花柳村,問起禿子。原來這花柳村花柳病流行,村上頭上有禿的人,不止那禿子一個,好在其余的禿子雖然是禿子,但名字卻不叫禿子,叫禿子的,只有一個,所以楊作新毫不費力地找到了這戶人家,走上前去,叩動門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