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他不知道何處可容此身。只是聽任兩條腿帶著他走。一日，他登上一座山頭，見眼前突兀地出現(xiàn)了一座氣象森森的城市，三山對峙，二水交流，騰出川道里一塊寬闊的三角洲，造就這荒原上一塊錦繡繁華地面。這些天滿目所見，都是荒山禿嶺，野物成群，今天搭眼見了這個去處，不由得吃了一驚。再細(xì)細(xì)看時，見東邊山的一條山腿上，立著一座寶塔，他明白了，原來雙腳又將自己帶進(jìn)了是非之地膚施城。

冒著生命危險，他下了山，自北城門進(jìn)入膚施。北城門口，較之當(dāng)初的戒備森嚴(yán)，劍拔弩張的氣氛，松動了許多。原來綁過杜先生的地方，現(xiàn)在一溜擺小攤的，在那吆喝叫賣。城門上，捉拿楊作新的告示還在，只是它的角角邊邊，已經(jīng)被大力丸和專治女人月經(jīng)不調(diào)和男人的舉而不堅、堅而不久以及淋病之類的告示所侵吞，原先的那張，倒不怎么醒目了。楊作新冷笑了一聲，把頭往脖子里縮了縮，昂然入城?？词爻情T的士兵，對這個蓬頭垢面的鄉(xiāng)里人，正眼也沒看一下，只顧在那里丟盹。

膚施城里，照舊繁華熱鬧，各種字號兒一律開張。婆姨們依舊穿著露出腿把子的旗袍或裙子，嘴唇抹得血紅；男人們依舊西裝革履，梳著一頭跌倒蠅子滑倒虱的頭發(fā)，好像世界上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似的。這不由使楊作新長發(fā)一聲感慨。

他在省立膚施中學(xué)的圍墻外邊溜達(dá)了半天，想找一個熟人問問情況。他想去找組織，國民黨反動派刀子再快，也不能把共產(chǎn)黨一個個都?xì)⒔^吧，他想。操場上，一群學(xué)生正在上體育課。體育老師是個好人，他正穿個半褲，領(lǐng)一群學(xué)生跑步。于是，楊作新把頭露出圍墻，輕輕喚他。體育老師瞅見楊作新，臉色變了，他喊了一聲：“立定！解散！”讓學(xué)生自由活動，然后去到圍墻跟前，匆匆地說：“你好大的膽子，還敢在這里溜達(dá)，軍警們住在學(xué)校里，整天喊著要抓你哩。”楊作新笑了笑，向他打問那些熟悉的老師和同學(xué)的情況。體育老師說，有的死了，有的跑了，你要找他們，到北邊去找吧，聽說謝子長扯旗造反，在北邊舉行了“清澗起義”，占了好幾座縣城，膚施城里，都吵紅了。楊作新聽了，一陣高興，他剛張口要說聲“謝謝”，只見那體育老師已經(jīng)匆匆地離開了矮墻。

楊作新堵在胸口的一股惡氣，聽了這話后，松動了一些。他覺得輕松了點(diǎn)，決定立即就離開膚施城，到北邊去尋隊伍。行前，有一件事情，他還覺得心里不踏實。他想去看一個人，可人家是豪門大戶，又怕驚動了官家，猶豫不決。恰好街道旁有一家陜北小吃，他要了一碗“蕎面饸饹羊腥湯”，低頭吃起來。旁邊桌子上，有兩個閑人在拉話，拉的內(nèi)容，正是安定謝子長游擊隊謀反的事情，說那謝子長驍勇異常，號稱“拼命三郎”，手下人馬，也都是些“掙破腦”的角色，這次膚施城里的國民黨軍隊傾巢出動，前去彈壓，誰勝誰負(fù)，還在兩可之間。拉著拉著，話題變了，拉到了城里“趙半城”的千金結(jié)婚的事，說那真叫個排場，喜事還沒辦，倒先有幾家，辦起了喪事，街面上鋪子，挨著收禮，鬧得膚施城里人人怨氣沖天。楊作新聽了，插了句話，問那“趙半城”千金所嫁何人，兩個拉話的抬頭看了他一眼，好像吃驚他連這個都不知道，他們用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說：警察局長，專割人腦袋的，明白嗎？楊作新又問：那趙家小姐，就肯就范？兩個人聽了，說：聽說趙家小姐哭哭啼啼地說要逃婚，可是“趙半城”是鐵了心，他已經(jīng)受了警察局長大禮，只等圍剿謝子長回來，就辦喜事哩。楊作新聽了，冷冷一笑，不再言語，也絕了去看那“密斯趙”的念頭。

楊作新將那碗饸饹，三下兩下，刨進(jìn)喉嚨，又端起碗，揚(yáng)起脖子，將湯喝凈，然后起身，天黑時混出了膚施城，朝北邊清澗方向一路走去。一想到前面有個謝子長，揮著駁殼槍，替窮人出頭，心中不覺膽壯了許多。

臨近清澗地面，只見官道上，迎面走來了一批一批逃難的。逃難的見了楊作新，都嚷道：后生，再不敢往前走了，清澗城里，一場惡戰(zhàn)，勝了個井岳秀，敗了個謝子長；如今，清澗城里，那國民黨軍隊，見了不順眼的人，問也不問，揮刀就砍，清澗城里，人都跑得差不多了。楊作新問起謝子長的下落，人們都搖頭，有的說他被打死了，有的說率領(lǐng)殘部跑向了北草地，可是都是聽說，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傳言而已。

沒奈何，楊作新只好就近找個地方，給人家攬起短工，先隱住自己的身子。

半年之后，謝子長東山再起，楊作新這回得了確切消息，辭了東家，星夜北上，終于在一片老山林里，見到了這陜北百姓都稱做“謝青天”的謝總指揮。謝子長長條臉兒，面皮白凈，異常明亮的兩個眼睛，粗粗一看，竟與楊作新的相貌有幾分相似，不同的是腰間多了根武裝帶，武裝帶上插著兩把駁殼槍。謝子長見了楊作新，自然歡喜，談到革命烈士杜先生的壯烈犧牲，也都不勝感慨。隨后，楊作新便在謝子長麾下了。

這時，黑大頭已從南方某地不辭而別，率領(lǐng)舊部，回到陜北，重占后九天。

 紅軍游擊隊勢單力薄，要想發(fā)展，一條道路是招募貧苦農(nóng)民加入隊伍，一條道路是派人混入國民黨隊伍，或在土匪隊伍策動起義，發(fā)動兵變，借以擴(kuò)充武裝。有一天，謝子長得知，后九天的黑大頭，急于想找到一名懂文化的教員，訓(xùn)練他的一群烏合之眾，于是與楊作新商議，決定派楊作新只身前往后九天，混入黑大頭的雙槍隊，伺機(jī)組織兵變。如果能策動黑大頭起義，舉起革命旗幟，最好；若不行，就殺了黑大頭，收編這支隊伍。楊作新見說，談起他與黑大頭曾有過一面之緣?？傊笓]聽了，自然高興，說既然如此，這件事成功了大半了。于是楊作新喬裝打扮了一番，換上一身青布長衫，配了副近視鏡，打扮成個教書先生模樣，辭了謝子長，順黃河岸邊，直奔后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