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最后一個匈奴 作者:高建群


“那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對于吳兒堡的居民,對于自那兩個風流罪人而開始的這個家族,對于這塊在歲月的沖刷之下,愈來愈見貧瘠的高原來說,每當提起這個凄清而又美麗的家族故事時,敘述者總要以這樣的嘆喟作為結束語。

它的真實與否,他們認為這是不重要的。單調(diào)而寂寥的景色,貧困而閉塞的生活,給代代的陜北兒女以夢想。而這個玫瑰色的家族故事,很大程度上是他們夢想的產(chǎn)物,是他們試圖給這個默默無聞的家族,給家族所占據(jù)的這一塊凄涼的黃土地,罩上一層光暈。

然而這個家族故事,也許是對這一方人種形成的一個唯一的解釋,因為在吳兒堡以及方圓地面,一個生氣勃勃的人種成長起來。男人們長著頎長高大的身材,長條臉,白凈面皮,寬闊前額,濃重的眉毛下一雙深邃的眼睛,他們的鼻梁總是很高很直,從而襯托出眼睛更為深邃,他們的長長的腮幫在年輕時光滑而俊美,而在長出絡腮胡子以后,又顯得威儀而高傲。他們衣衫襤褸,冬天,常常是一領磨得半光的羊皮襖,襖上的羊毛里藏著虱子和蒼耳,隨著走動,給空氣中留下淡淡的膻味;夏天,則是一領粗布做的半衫,胸部敞著。他們的頭上,永遠蒙一條臟了巴唧的白羊肚手巾,腳下,則是一雙百衲鞋。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腳趾,但是想來,那腳趾也許是完整而光滑的一塊,也許會不規(guī)則地分裂為兩半。而一般說來,分裂為兩半的腳趾的這位后裔,通常,他對土地表現(xiàn)出了更多的愛戀,他生性溫順,用一句大家都在說的話說就是“隨遇而安”,或者“知足常樂”。而那些腳趾光滑的后裔,他們的性格像他們那眉眼分明的面孔一樣,身上則更多地呈現(xiàn)出一種桀驁不馴的成分,他們永遠不安生,渴望著不平凡的際遇和不平凡的人生,他們對土地表現(xiàn)出一種淡漠,所以廝守它只是因為需要它來提供維系生命的五谷雜糧,他們做起事來不循常規(guī),按老百姓罵牲口的話來說就是“不踏犁溝”,他們在人生的最初階段總是雄心勃勃,目空天下,而最后總是以脫離不了生活的束縛,從而重重地跌落在黃土地上,淪落為窮得丁當響的窮光蛋作為結束。

在成為窮人之后,他們的性格通常分裂為兩種:一種是成為乞丐,一種是成為“黑皮”。

有理由相信,在陜北,在那“下南路”或者“走西口”的朝朝代代的乞丐隊伍中,有一部分人確實是乞丐。而有一部分,他的家里,并沒有淪落到需要走萬里路、吃百家飯才能生存的地步。這些人的成為乞丐,很大程度上,是天性中一種渴望游歷、渴望走動的愿望的驅(qū)使。一年農(nóng)耕下來,最后一次在農(nóng)耕的這塊土地上,伸一伸腰,吐一口唾沫,詛咒一句這離不得見不得恨不能愛不能的黃土地,然后仰天望著高原遼遠的天空,流浪的白云,于是眼眶里突然涌出兩行熱淚。他們胸中于是激蕩起那古老的激情,那“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異樣的歌聲,那金戈鐵馬的歲月,于是他要出去走一走了,“下一趟南路”或者“上一趟西口”。他的脖子上掛一桿嗩吶,一路吹打,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村莊,經(jīng)過一戶又一戶人家,雖然沒有嗒嗒的馬蹄為伴,沒有嘯嘯的殺聲為伴,但是一年一度的游歷仍然給他那不羈的靈魂以滿足。怎么說呢?如果有了第一次伸手——在饑餓與自尊心,再加上游歷的渴望這諸種因素反復較量之后,而終于伸出手以后,那以后的乞丐生涯,卻是一件十分快活的事情,或者說一種令人羨慕的職業(yè)。

但是,這種令人羨慕的職業(yè)只能一年一度,時間也只限定在秋莊稼收割以后到年關來臨這一段。然后,其余的時間,仍然必須廝守家門口那塊必須春種秋收的土地,這時候他就只是一位地道的農(nóng)民了。沒有了幻想,沒有了激情,填滿他腦子里的是蕎麥、糜子、谷子、洋芋、高粱、黑豆這些概念,和單調(diào)荒涼的土地,以及沒有任何內(nèi)容的天空。

一個陜北籍的乞丐,當他一個人行走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迢遙山路上的時候,他在想什么呢?他也許在此刻,將自己想象成一個帝王,而身邊擁擁擠擠、滾滾而來的蠟黃色的山頭、山峁、山梁,是他麾下的十萬方陣,而那溝里,一棵挺拔的白樺,或者山峁上,一棵兀立的杜梨樹,那是他招之而來呼之而去的妻妾。他這種想法是有根據(jù)的,因為在五百年前,一個叫李自成的和他一樣走在山路上的人,曾經(jīng)騎著他的鐵青馬橫行天下。

當然此刻,也許他并不去遐想,而是扯開嗓子,在驚天動地地吶喊著,用他的攔羊嗓子回牛聲。如果偶然遇見一個人,這個人不解地望著他,為他的由衷的歡樂而莫名其妙,那么,他會用歌聲回答:窮歡樂,富憂愁,討吃的不唱怕干毬!

前邊說了,那些腳趾光滑的后裔,由于他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有些人往往會淪落為乞丐,而另一些人則會成為“黑皮”。

黑皮是一句陜北方言。它的意思,大致與“潑皮”相近,也就是說,是無賴;但是在無賴的特征中,又增加了一點悍勇。他們不純粹是那種永遠涎著面皮、沒頭沒臉無名無姓的屑小之輩,他們通常也講道理,當然講的都是歪理,他們在人前仍然露出某種強悍,但是這種強悍,卻明顯地帶有霸道的成分,從這一點來說,他們的某些方面又像惡棍。但是公允地講來,他們不是惡棍,他們天性中還殘留著某種為善的成分。總之,他們叫什么,也許準確一點說,是無賴與惡棍的混合物,是這塊貧瘠之地生出的帶幾分奇異色彩的惡之花。

他們輕易不與凡人搭話,不去惹是生非,但是只要誰惹惱了他們,他們便會出來和誰玩命?;蛘邉拥蹲?,或者去堵誰家半山腰上那出煙的煙囪,或者改動水路,讓山水從這家窯背上滾下來,或者打發(fā)自家的婆姨,脫成光屁股,睡在仇家的炕上。他們需要黑皮這種惡名,認為在弱肉強食的世界上,這種惡名足可以使他們立足和立于不敗之地。他們把與人拼命叫“揚灰氣”。屆時,他們裝瘋賣傻,眾人面前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灰漢”,讓人怯其三分。如果灰氣揚出去了,從此他們便奠定了在一村一鄉(xiāng)的地位;如果灰氣沒有揚出去,也就是說,惡人還須惡人治,他們遇見了一個更為強硬的對手,于是乎便閉門不出,鼓鼓的肚子軟軟塌下來。不久,在乞丐的隊伍中,便可以看見他佝僂的身影。

縣志中,將這種黑皮叫“刁民”。歷朝歷代的縣志,修志的老先生常以感慨的口吻,談起“刁民甚多”這個話題。這種黑皮是一窩一窩地聚的,往往在某一個地方,會成為一種風氣,所以修志的老先生又會在“刁民甚多”這句話前面,加上“民風強悍”四個字。順便說一句,每遇天下大亂,這些黑皮,往往會成為嘯聚山林的刁頑盜寇或大智大勇的領軍之將,從而令世人對“黑皮”這色人等,畏懼之外又加上幾分欣賞,更不敢說小覷了。

那么女人怎么樣呢?那兩股鮮血的交融,在培育出男人的同時當然要培育出女人。它給予了男人那樣奇異的面孔和奇形怪狀的思想,那么,它將給女人以什么樣的影響呢?

在吳兒堡以及方圓地面,在這個生機勃勃的家族中,鮮艷而美麗的女人,像莊稼一樣一茬一茬地生長起來。她們有著烏黑的頭發(fā),白皙的面孔,鮮紅的嘴唇,修長的身材。她們像一朵一朵野花零散地開放在陜北的溝溝岔岔。她們的臉型同樣呈現(xiàn)出頎長,眉眼分明,但是不像男人那樣有棱有角,而是十分柔和。她們碳一樣黝黑的眉毛下通常有一雙熱烈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這雙大眼睛毫不畏懼毫不忌憚地望著你,哪怕是生人也敢向他傾吐愛情。她們的身材——那是怎樣的亭亭玉立的身材呀,兩條細長的腿,和同樣細長的腰身,雪白的白天鵝一樣的脖頸,擎起一顆黑發(fā)飄飄的秀美的頭。她們的衣衫通常是簡樸的或者說是襤褸的,頂多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添置上一件紅顏色的衫子。一雙天足,一雙也許小時候纏過、后來又放開的秀美的雙腳;一根紅褲帶衿在腰里,紅褲帶的頭兒越過大襟襖的襖襟,將半寸長的一截露在衣服外面。那襤褸的衣衫裹不住青春勃發(fā)的身子,有時候,衣服上會有一個破洞,于是露出一塊細膩白皙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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