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慶幸，我們布陣的時候，是在其他凡人不可能到來的九重天上。否則一定會有很多人趕過來，試圖取代我的位置。我知道他們都在尋找一種叫“醉生夢死”的酒，因為傳說喝了這種酒之后，可以叫你忘掉以前做過的任何事。如果他們知道失卻之陣也有類似的功能，當(dāng)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jī)會。

每當(dāng)我把這種懷疑說出來的時候，我的妻子就會告訴我，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這個樣子，我當(dāng)時其實一點也不想忘掉。我想方設(shè)法的留下各種記錄，好讓我從陣?yán)锍鰜碇螅€可以回憶起那個人。

但是，你終于還是沒有記得。她這樣說的時候有些幽怨，也有些極力隱藏的嫉妒。這讓我猜測，我遺失的記憶，很可能和另外一個女孩有關(guān)。一點也記不得了，恰恰可見我原來愛她愛得有多深。后來我和妻子當(dāng)然會一起慢慢變老，年輕時候的事也終于看得淡了。再說起這個話題的時候，就多少有了些玩笑的口吻。在飯桌上，她會在兒子兒媳面前拿這個話題來和我取笑。有時我也會問，那個女孩到底是誰，她也并不隱瞞。她說她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發(fā)誓不再跟我提那個女孩的名字。我是怕你知道了傷心，她說，你看我有多體諒你。不過你既然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那我就是告訴你也無妨了。

我笑笑。其實她知道自己也變得很多。比如說，原來她發(fā)誓不告訴我的事，現(xiàn)在就這樣隨隨便便的告訴我了。只是她永遠(yuǎn)會強(qiáng)調(diào)，是因為我已經(jīng)變了，她才變的。

這個游戲可以有兩種結(jié)局。所以我的妻子可能是拓拔玉，也可能是于小雪。如果是拓拔玉，她會用筷子戳一下我的額頭，然后再一指窗臺上的那塊石頭，看，那就是你的小雪妹妹。如果是小雪，她會揚(yáng)起滿是皺紋的臉，學(xué)著自己年輕時羞怯的聲音，陳哥哥，你真的不記得玉兒姐姐了嗎？但這樣的話常常說不到一半，她就自己先笑了起來。

她跟我說過很多次那個女孩的名字，或者是于小雪，或者是拓拔玉，但是我卻總是會很快又忘掉。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失卻之陣的吞噬還在發(fā)揮作用。我也確實老了，記性越來越不管用，不管別人跟我說些什么，我總是很難記住。

八

后來我當(dāng)然不會記得，當(dāng)時我是多么渴望知道，我更喜歡的女孩，究竟是拓拔玉，還是于小雪。這種困惑讓我陷入了深深的煎熬，終于，那一天我告訴自己，我一定要知道最終的答案，即使知道就意味著失去。

其實我知道，我會忘掉那個我愛的女孩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失卻之陣。這是世界上最普遍的真理，你不可以知道你最喜歡的東西。就像那個發(fā)現(xiàn)了桃花源的漁人，他以后再也沒有找到那個理想中的境界?？苹眯≌f里常常有這樣的情節(jié)，一個人被帶到另外一個星球上，看到一個超乎他想象之外的世界，但隨即他被送回，這段記憶也被外星人輕輕抹去。人對自己的了解，有什么時候比他正死去時清晰？靈魂剛剛脫離肉體，還帶著血液的溫度，而又可以從一個旁觀的角度審視自己，——但緊接著，就是讓你喝下遺忘一切的孟婆湯的時候了，等待你的將是一個完全無知的新生。

所以我們告訴自己，桃花源是不存在的，異星球是不存在的，靈魂是不存在的。

這讓我重新想起了羅蘭·巴爾特那個剝洋蔥的寓言。后結(jié)構(gòu)主義告訴我們，經(jīng)歷了一切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本質(zhì)原來不過是虛無。但我想也許還可以有另外一種解釋，在那一刻你發(fā)現(xiàn)了本質(zhì)。但是，人是不可以擁有關(guān)于本質(zhì)的記憶的，所以我們又立刻忘掉了它。虛無只不過是一種被誤解的遺忘。

從失卻之陣中出來，我忘掉了那個我最愛的女孩。我看見了另外一個，我以為我最愛的一直就是她。后來我們一起生活，我總是感到我們之間中缺少一些什么，但是我無法解釋其中的原因。這也沒什么，瑣碎的日子足以填補(bǔ)感情的一切空白。

完美的愛情是不存在的。我這樣告訴自己。

我不會記得，失卻之陣?yán)?，我的身邊無數(shù)花瓣飄零，在關(guān)于她的記憶漸漸離我而去的時候，我在一瞬間完全明白，我最愛的那個人，就是她。

沒有人會知道，在那一刻，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哲人，最動情的詩人，和最刻骨銘心的愛人。

九

這個游戲可以有兩種結(jié)局：和我度過下半輩子的，可能是拓拔玉，也可能是于小雪。究竟會是哪個結(jié)局要看前面的選擇。決定性的時刻是伏羲宮里。在那里，有最后一個讓玉兒復(fù)活的機(jī)會。但是，我已經(jīng)決定放棄。這個時候，我后半生的命運(yùn)就在小雪的手里。如果她也放棄，那么后來和我在一起的，就會是她；如果她不顧一切的堅持要救回她的玉兒姐姐，那么她將會變成一塊石頭并且被我忘掉。

因為無聊，這個游戲我玩過很多次。玩到這里的時候，小雪有時會堅持，有時則不會。我很想知道其中的原因，于是我就去查了攻略。

我們都很熟悉《紅樓夢》里的這個情節(jié)，賈寶玉跟隨著警幻仙子進(jìn)入太虛幻境，在那里他看見《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之類的本子。這些暗淡平凡的本子上面，卻早已標(biāo)明了他身邊那些活生生的女孩的命運(yùn)。一切都是安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