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只是你一定要紅起來，并且，過得幸福。”他太急于說出這件事了，伊菊起身時，他們只喝了一杯白水，還來不及點餐。他以為她會痛哭流涕，會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她這樣決絕地離開，倒讓他悵然若失，可是他顧不得這些，他要奔了他的新生活去。成名，發(fā)光，紅得發(fā)紫，榮華富貴，誰也不要擋了我的腳步。

“伊菊，對不起！”他追出來，往她手上塞了個信封。里面是不多的幾張紙幣，她知道，他沒有錢，過去的那一段日子，他們的收入僅夠生活而已。她捏著那信封，站在大太陽底下，簌簌發(fā)抖，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去。

伊菊選擇了回到江浦，因為梅朵在那兒，因為所有的青春歲月，都原封不動地留在了那兒。世界之大，好像哪兒都活不下去，只有江浦，有她和他最初的純情，那些流淌在校園小徑上的歌聲，是他為她唱的，只為她一個人，成為絕響。

梅朵住在校外，一套小巧的兩居室，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她們在廚房里做咖啡，速融的，放在微波爐里微一分鐘，有一種奇香。

“伊菊，你瘦很多。”

“我不適應(yīng)南方生活，爆熱，一動就是一身汗，人一天到晚汗津津的，難受。不到一個月我就瘦成這樣，不過省得減肥，多么好。”

“回來，打算做什么呢？”

“我想寫作。做自由撰稿人?！?/p>

“你比從前更清楚自己，伊菊，告別過去需要一點勇氣。”

伊菊笑了一下，笑容疲憊落寞。梅朵從不覺得她那個男朋友有什么好，在個人情感里，她認為伊菊離開他是好事。但是她知道，伊菊并不這么想，那是她心頭巨創(chuàng)，她知道這段時間要盡力幫助她。

生活很清苦，梅朵還在讀書，家里提供她有限的生活費，好在她能靠畫畫掙點錢。伊菊開始寫作，那不是能即時就來錢的活，在三個月之內(nèi)能拿到第一筆稿費是好的了。

“梅朵，對不起，我拖累了你。”

“這是什么話？人都會有難關(guān)的，伊菊，過去就好。人要往前看，前面才有好風(fēng)景?！?/p>

前面的確有風(fēng)景，可好與不好，還真說不清楚。兩個星期后，伊菊發(fā)現(xiàn)，她懷孕了。她們需要一筆錢，伊菊要去做人流，還有她需要休息，補充營養(yǎng)。梅朵身邊的人，錦坤，小可，夏瀾寧，經(jīng)濟情形都不比她好多少。

“不怕，伊菊?，F(xiàn)在的人流，只要睡上一覺，沒有多少痛苦的，對人體的傷害也不大。你別擔(dān)心?！币辆諞]有回應(yīng)她，她垂著頭，長發(fā)遮擋了她的面部表情。

“我知道你擔(dān)心錢，我會想辦法的，我可以找向秀林向老板預(yù)支一點。”伊菊還是不吭聲。電光火石之間，梅朵明白了。

“你想把他生下來？”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不不不，她不知道做一個單身的母親有多么不易，都是那愚蠢的愛情，害了她。

“我想把他生下來，梅朵?！币辆盏恼Z氣里透著一種決絕。

“你還愛他？”愛情讓女人的自尊心跌落塵土，智商也變成了零，她不知道前方有多兇險的路等著她。

梅朵看著伊菊平靜的臉，突然明白，自己說什么都沒有用。如果是朋友，就在邊上幫著她用力，如果不是，就轉(zhuǎn)身走吧?？墒撬杏X急痛攻心，這個男人，帶給伊菊無限傷痛，即使離開，也不放過她，他把他邪惡無情的種子留在了她的體內(nèi)，而她，居然要把他生下來，她說：“梅朵，你沒有愛過，你不明白，能拉住他的一片衣袖也是好的，何況是他的一個孩子?！笨跉馄鄾鼋^望。梅朵的眼流一下子涌上來。她沒有愛過，夏瀾寧作不得數(shù)，那么祝錦坤呢？這種蒙眬的情緒第一次清晰起來。她第一次上他的課，他玉樹臨風(fēng)的神采像烙在了她的心上，這些年，她一路遠遠看著他經(jīng)歷幸福與心酸，看他一點點變得滄桑。她為他照顧小可，從遠觀到近望，所有的行動與思想，都在受一種力量的支配，她不曾細想過，因為它如此復(fù)雜漫長，里面混同了尊敬，同情，憐惜，還有天性里的母愛。她沒能愛上門當(dāng)戶對的夏瀾寧，她一眼就無情地看到了他的軟弱，這樣的清晰只為她不愛他。如果愛了，就會變得糊涂，像伊菊，那么傻?？墒敲范溆幸稽c羨慕她，義無反顧，勇往直前。

梅朵從此放棄偏見，站定伊菊一邊，孩子在她的肚子里，除了她，沒人能決定他的去留，只需盡心盡力幫助她。伊菊妊娠反應(yīng)得厲害，常常吃一頓飯要跑好幾趟廁所，可是吐完了還是逼迫自己吃，她怕孩子營養(yǎng)不良。

“一定是個男孩子。聽老輩人說，女兒多半體貼媽媽，反映不會這么厲害的?！泵范湔f。

“女兒體貼？像我就未必，成天讓父母提心吊膽。”但梅朵知道，伊菊想要個女兒。確定懷孕之后，伊菊給父母打了電話，說自己得了急性盲腸炎，急需開刀，讓他們寄手術(shù)費用來。她的確是個任性的女孩子，但說這么大的謊還是第一次，為此好幾天都偷偷落淚。梅朵看著她，突然覺得伊菊內(nèi)心的痛苦是如此深重，她又動了那心思，力勸她打掉孩子，感情的傷口總會復(fù)原的，可是如果她拖著一個孩子，一切都不同了。

伊菊把臉埋在兩只手中，沉默不語。梅朵不能逼她，那是一個她至愛的人留給她的唯一念想，是一條生命，可是一切又由不得她們猶豫太久，他在她腹中一天天長大，去還是留，必須盡快決定。

梅朵決定帶伊菊出來散散心，讓她看看外面的世界，一天到晚窩在家里，她所見的所想的都是那些事，沒準會瘋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