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小會兒，那菊媽已然走到我門前。她先看到的，自然是穿著粗布衣裳的我，緊接著，便是我家茅草屋里面破破爛爛的家具和灶臺。菊媽先是甩著絹子，陰陽怪氣地說道：“咳咳咳……我說這都不只是小戶人家啦，果然是窮苦人家，可當(dāng)真是窮得嚇人哪。這又臟又亂的，哎喲，我說還有蒼蠅，真臟哪！把我的鞋子都弄臟啦！還有我這衣服。我這衣服可是蘇州刺繡的工藝，上面鑲了寒螀金絲線的，光是一只袖子，就能買這不知道幾間破房子哪。”

菊媽的話，說得這么難聽，當(dāng)場就有幾個鄉(xiāng)鄰變了臉色。她雖是在變著法兒罵我家寒磣，卻無疑把鄉(xiāng)鄰們也給罵進去了。只是鄉(xiāng)鄰們淳樸，見菊媽來找我，以為是我家的客人，都忍著不說話。

我笑了笑，慢慢站起來，端著一碗開水，走到菊媽身邊，盯著菊媽看了一會兒。

菊媽的心里，到底是有些虛的。她見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心里很是不自在，甩著帕子說道：“看什么，看什么呀你？你以為你是誰啊？你以為你還是沈家的少奶奶？”

我笑了笑，說道：“我誰也不是，可是我卻也有法兒讓人不在我家門前撒潑?！蔽疫呎f著，邊把手中的那碗熱水潑到菊媽的臉上。臨潑之前，我是慢慢等著水涼卻的，若是開頭便潑了，保不住菊媽的臉上會燙幾個大泡泡。我的心里忽然有些暢快起來。這些事兒，原本是只有明月欣兒才做得出來的，可是如今，我竟然也學(xué)了來，而且做了后，果真心里頭覺著舒服。

菊媽頓時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一般，哇哇大叫起來，邊叫邊跳，樣子十分滑稽。鄉(xiāng)鄰們見了，都拍手叫起好來。還有幾個膽大的，走上前來，啐了菊媽幾口。

菊媽一向在沈家作威作福慣了，何曾受過這樣的氣，當(dāng)下大叫道：“冷九容！你別忘記你的身份！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沈家的少奶奶了，只是一個鄉(xiāng)下丫頭而已！”

我微笑著：“菊媽媽，我可從沒忘記我的身份，大約是你忘記你的身份了罷？現(xiàn)在好歹是在我家門口，可不是在你威福慣了的沈家！”

菊媽當(dāng)下更加心虛，偏生她又為了羞辱我，沒有帶丫鬟小廝來。當(dāng)下她把手里的紙重重地拍到我的桌子上，說道：“冷九容，這是大公子給你的休書，你好自為之吧！今天你們待我的，我會記下的，我早晚會找人來拆了你們這個地兒！”

沈洪的休書，終于還是來了。然而這早已是我意料中的事兒，我的心里雖然有些不舒服，卻沒有像昨天那樣撐不下去。反而是菊媽的話，教我擔(dān)心起來。我不禁有些覺著自己做得太魯莽了。菊媽絕對是睚眥必報的人。她今個兒既然說有朝一日，會來拆了“六里牥”（我住的這個小散村),自然就會帶人來的。若是因為我逞一時之快，而連累鄉(xiāng)鄰們，實在是非我所愿。

我略一思索，笑道：“菊媽媽，眾所周知，我冷九容是有薛王爺回護的。你送的休書，我收下了；不過若是你帶人來，對我的鄉(xiāng)親們不利的話，我相信，便是我肯同意，薛王爺也不肯同意的。你若是不肯相信，便帶人來試試好啦?！?/p>

菊媽的臉色頓時變成了豬肝色。那日酒尾公比試，薛王爺對我禮讓三分，她自然是全部看在眼里。如今聽我舊事重提，說起薛王爺，心里也有些害怕起來，畢竟那個薛王爺是掌握著生殺大權(quán)的人。

菊媽當(dāng)即賠笑著說：“九容姑娘說哪里話？老婆子只是開個玩笑罷了，姑娘切莫往心里去才好。現(xiàn)今也不早啦，老婆子該回去向老夫人交代啦?！本諎屵呎f著，邊忙不迭地往外走。偏生那門檻，是很高的，她忙不擇路間，竟然被門檻重重絆倒在地，絆了個嘴啃泥。鄉(xiāng)鄰們又一次哈哈大笑起來。菊媽顧不得疼，也顧不得臟，更顧不得別的，慌忙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了。

當(dāng)下，鄉(xiāng)鄰們圍了過來，紛紛問我打探我被趕出沈家的事情。我展開沈洪的休書，只見上面白紙黑字地寫著我犯了七出之條的“未有所出”一條，我不禁笑了笑：我與沈洪，原是同房都不曾，又哪里來的孩子呢？休書前面的字，是一樣的字體，后面的“沈洪”二字，卻是與前面不同的?？梢姡匀皇莿e人早就寫好了這封休書，只等著昨天沈洪被我氣走后回去簽的?！吧蚝椤倍?，簽得潦草凌亂，可知簽字的時候，沈洪的心中，是如何的心緒不寧。

我也照著休書上寫的“未有所出”一條，給鄉(xiāng)鄰們說的。鄉(xiāng)鄰們一時說什么的都有，總之是勸說我莫傷心，莫難過，總能找一個更好的依靠。我的鄉(xiāng)鄰們，都是極其熱心淳樸的人。他們勸了我好久，才紛紛離去。我倒是覺著，他們比我更憤憤然。我的心里，已然平淡如水。

我原想把休書燒了，可是思慮了好久，終于還是沒有把它放在灶間。收好休書后，我又跑出去，看我的兔子窩。

我的兔子窩已然有些坍塌了，兔子早就在我一年前出嫁的時候，跑得不知所蹤了。

我修理好窩，又跑到街上，一口氣買了六只兔子?；貋淼臅r候，街上有的人，認(rèn)出了我是沈家的少奶奶冷九容，見我現(xiàn)在的打扮，都指指點點的。我對于這些，向來是不放在心上的，拎著我的兔子，回家去了。

晚上的時候，寶寶居然來了，陪著她的，還有冰凝。那時，我正和我爹在吃飯。

寶寶的眼圈紅紅的，冰凝的臉色，也很不好看。我什么都沒有說，給她們每個人盛了一碗飯。

寶寶剛拿起筷子，便忍不住流下淚來。她哽咽道：“少奶奶，明月欣兒她……”我的心里一沉：明月欣兒怎么啦？難道――……我實在不敢再想下去。

還好，寶寶只是說道：“明月欣兒她，被菊媽打了。”

我輕輕松了一口氣，問道：“傷勢怎么樣？嚴(yán)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