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歡去端那銀碗,淡笑道:“你以為太醫(yī)院里的風言風語,朕一點也不知道?”
他閉嘴,不言語。
她將那藥喝下去,口中甚苦,不由皺眉,身側(cè)有宮女捧了清水來讓她漱口,一番折騰后,她才又道:“委屈你了?!?/p>
他眸子一晃,立時低頭垂眼,“陛下此言,當真是折煞微臣了。”
英歡看不見他面上之色,可心里卻是明白的。
御醫(yī)這個位子是他憑真本事得來的,明明是十成十的功績,卻被旁人用污言穢語糟蹋了九成半,他心里如何能夠好受?
她的那一句“委屈你了”,亦是出自真心,知他不會領(lǐng)情,只會當那是帝王撫下之慣用伎倆,可是真的聽見他那不痛不癢的為臣子之言,她心里面竟不甚痛快。
為帝王者,就只這點最讓人失落。
對人說不得真心話,是因很多話不能說。
縱是對人說了真心話,聞?wù)咭嗖粫p信她的話。
這么多年來……
也就那一夜,她才說出些真心話。
也就那個人,坦然全信了那些話。
心底霧氣騰繞,她不由微微咬唇,冷眸垂睫……為何又想起那個人?
為何……這樣都能想到那個人?
寧墨徐徐開口,“陛下若是沒別的事,容臣先退下了?!?/p>
英歡不允,自己起身離案,裙擺曳殿,輕紗緩飄,走到他面前來。
明知道留他在身邊,只會給他招來更多閑言,可她偏偏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忍不住。
寧墨抬頭,眉間有褶,“陛下……”眸色微黑,瞳中深褐,通透明亮,有水光點點,流轉(zhuǎn)波動。
英歡看進他的眼底,心中不禁恍恍然,竟覺這一刻像極了那一夜在紫薇樹下,那個人眸中溫光若水,盯著她……心尖不禁顫動,她側(cè)過臉,揚袖,“退下吧。”
一日見,日日見,數(shù)次進藥數(shù)次見。
眼中是他,心里卻是那個人。
縱是對此人無情,但被這一雙波動粼光的眸子攪得,也生出些念想來了。
過去十年間,夜夜不愿睡,只盼更漏滯住,好容她能多出些空來,能理順這雜冗政事;現(xiàn)如今卻是夜夜不敢睡,單怕一合眼,那人那一日那一晚,便從腦底狠沖出來……
叫她心如蟲噬。
叫她瘋狂地想要再見他一面。
于是便恨自己當時為何沒有動手殺了他。
不為國事不為天下,只為了她自己。
若是當日殺了他,他沒了,他不在這世間,世間沒了他……
那她此時此刻便不會這么想念他!
英歡手攥了攥,見寧墨出了殿外,才轉(zhuǎn)身,慢慢走回去。
……紅唇輕揚,嘴角笑意染了一片濃濃諷意。
她心底里念著他,可他此刻只怕正在哪宮哪院的軟榻之上,懷擁馨香美人盡享其福吧!
這泱泱之世,朗朗天下,怎的就叫她偏偏遇上了他!
一生只一遇,一遇成一錯。
一錯之后隔萬里,家國江山坐其間。
如果相遇是天意,這天意……
英歡垂眼,唇邊勾過一絲苦澀之笑--那一夜她還道,便是任性一回又何妨!
可那時她卻不知,那男人她根本不該碰,那念頭她根本不該存。
她如何能對著他任性!
……掌中江山,掌中江山……這么多年來心中所望,無非是想要吞了三國,滅了鄴齊!
抬眼便見那鋪于案上的五國國勢圖。
這十年間她不知看了多少遍,而那圖,也改了無數(shù)次。
邰涗國界的每一次小小變動,都是她親手重新描繪的。
寸土寸壤都是她的心血,她又怎能讓之于人!
……心中潮起潮落,半天都定不下神。
全都明明白白,可她……為何就忘不了那人!
殿門恰時嘎吱一聲,慢慢開了條縫,令她一驚,長睫顫了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