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三 長夜之謀
他說他姓何,不是這杵州人。
他說他是行商的,可指間卻有刀趼,掌力厚重。
身上那凜凜之氣,出口那傲然之言,舉止間那隱隱貴氣。
還有他身上這袍子的明黃內里……
英歡只覺指尖冰涼,胸口先前的霧氣已變成了冰碴子,碎得有棱有角,扎在她心上。
那色澤,分明是帝王之色。
普天之下,何人有此膽,敢隨隨便便用明黃之色做衣?
想開口問,卻發(fā)不出一個音,只覺心底越沉越重,或許本就不必問,還有比這更明白的事么?
蒙頂茶葉,鄴齊天家貢品。
那一把湛然之劍,此時想來,俱是帝道之氣。
她的唇驟然痛起來,千算萬算,不如天算。
如何能想得到,這男人竟然如此張狂膽大放肆,竟以天子之身,入得她邰涗境內!
是自大?是自負?還是果真天地不懼,唯他獨尊,便是這人的性子了?
她的手越來越疼,眼前男子的臉亦是僵硬萬分,眸間俱是噬骨寒氣。
賀喜掐住她的手,下巴一揚,看向她身后的墻,聲音低沉沉的,似出瓷重璺之音,“那是你的字?”
感到手腕都要被他擰斷了,英歡不由握緊了拳,使勁掙了一下。
卻是徒勞無功。
這問話,驀地坐實了她心底所想。
若是常人,何故會對那字生出如此反應?
賀喜手上一用力,將她拉近了些,頭俯下來,貼在她耳側,又問了一遍,“那字,可是你寫的?”
英歡眼角輕顫,隨即冷然一笑,“是又如何?”
他臉上神情變幻莫測,那是她的字?那果真是她的字?
前一日,謝明遠清清楚楚地告訴他,英歡一行已起程離了杵州,浩浩蕩蕩地回京城去了。
那怎么可能是她的字?
他手猛地一松,袖口滑平,將手背至身后,身子側了一面。
他就這么望著她,就著屋內昏黃的燭光,就見她臉上飛霞之色已褪,此時半面罩影,半面僵白,唇上之光亦是沒了。
再望向墻上那字帖,他不會認錯,也不可能認錯。
那箋帶了暗色花紋的紙,被他貼在嘉寧殿中御榻的承塵之上,夜夜入睡前,只消一抬眼,便能看見它。
那十九個字,在他心中耘耘生根,那每一筆每一畫,都似刀刻一般,留存在他腦中。
他平生從未被女人如此挑釁和侮辱過!
賀喜胸口沸血滾滾而過,直沖腦門,心間一根弦霎時被人挑斷,先前諸事,此時都如明鏡一般通透,擺在他面前,只等著他去讀了。
一句十年間,二字道強敵。
原來竟是她!
浮翠流丹,風流蘊藉,光明正大地帶著兩個男人獨留杵州,此事想來……
也就這女人能做得出!
賀喜胸中滿腔俱是冷意,他竟會對她動心?
當真可笑!當真可嘆!
人活一世,荒唐之事何其多也,但似今日這般,又有幾人能遇得到!
那雙似藍非藍似黑非黑的眼眸,果真這般美。
他狠一捏拳,指節(jié)作響,惱自己先前一時腦熱沖動,竟將那把劍給了她!
兩人心中各自思量萬分,相對良久,卻是一字未出。
案上燭臺蠟滴凝了一層,火苗“啪”地一跳,才擾了這屋中靜謐。
英歡登時拂手甩袖,冷冷望了他兩眼,背過身子,再也不看他,口中道:“回去的路,何公子想必自己認得?!?/p>
她腦中作不得絲毫思量,便這么僵著走出門外,順著夜里愈起愈烈的風,依來時之路飛快地往回走去。
腳下生風,長裙一路曳地,拖得泥草俱沾,輕綢如是污了七八分,慘不忍睹。
身后并無腳步聲響起,那人,終是沒有追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