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瀾濤

總覺得應(yīng)該為北京的七月寫點什么。

且不說魯院園子里，花兒開了謝了，長滿可以遮蔽出一片陰涼的濃密葉片的白玉蘭，也不消說魯院大門旁新開業(yè)的那家小吃的老板，每天忙碌的身影以及臉上刀刻般的笑容，更無須說和魯院遙對的那三座四個月前還搭滿腳手架、面目邋遢的摩天大樓，已經(jīng)被溢光流彩的玻璃墻煥然一新。

僅僅是魯院大門旁，人行道上那個剃頭攤便足以讓人深深嘆服的了。

還是在三月，到魯院學(xué)習不久，我就注意到了這個剃頭攤。一輛小三輪車，一把椅子，一把剃頭推子，以及一些相應(yīng)的理發(fā)用具，在乍暖還寒的北京街頭顯得有些孤單，攤子的主人是一個女人，女人看上去大約四、五十歲的樣子，大多時候，她都是空坐在攤子旁，一言不發(fā)，也不做什么，就那么靜靜地坐著，仿佛一片樹葉落在那里，不注意，即便從她身邊走過，也常常會忽視了她的存在。有顧客的時候，女人一邊在顧客的頭上雙手翻飛著，一邊和顧客聊天著，聊天的內(nèi)容毫無規(guī)矩，常常是剛剛還在感嘆暖空氣來的太晚，下一秒鐘立刻轉(zhuǎn)入菜價的高低。

剃頭攤近乎寒酸的簡陋和這座都市的繁華是格格不入的。

即便是在我的家鄉(xiāng)小城，街頭也已經(jīng)找不到剃頭攤了。我常常在路過這個街頭剃頭攤的時候，會揣測著，女老板，暫且就稱呼她為老板吧，她為什么要選擇這樣的一種謀生方式？她的背后是否有著許多辛酸和無奈的故事？于是，我越來越渴望和剃頭攤的女老板聊聊天，于是，我開始計劃在某一個時刻，坐到那個剃頭攤的椅子上，讓那個女老板給我理一次發(fā)，好借機和她攀談。

隨著天氣漸漸暖起來，剃頭攤的生意也越來越好，我的躍躍欲試也越來越強烈。

終于，在一天中午，烈日當頭的時候，我坐到了剃頭攤的椅子上。女老板從三輪車上取來一條分不清楚是因為臟，還是太過陳舊的圍巾，動作熟練、麻利的圍住了我的脖子和上身，問過我想理什么發(fā)型后，剪子便翻飛在我頭上了，我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和她聊起來。

女老板多年前下崗，依靠打零工貼補家用。后來，丈夫因工傷臥床，離不開人照顧，女老板再無法打零工，最初，依靠政府的救濟和補助，生活還能維持，但兒子考上大學(xué)后，生活變得捉襟見肘起來，她思量再三，支起這個馬路剃頭攤，因為離家近，她大約二、三個小時回家一次，給丈夫翻身，接大小便后，再回到剃頭攤上。

女老板善談又爽快，對我的問題毫無忌諱。最初，我還試探著，婉轉(zhuǎn)著，慢慢地就直截了當了。我感嘆著她日子的艱辛，并問她是否想過離婚？

“離婚了，他就沒人管了，不能離婚的，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自己翻身，自己接小便了，越來越好了?！?/p>

“這么苦的日子，還能這么樂觀，你是個了不起的人。”

“沒什么苦不苦的，人有生死，活著難免有個八災(zāi)九難的，過日子總是要向前看的?！?/p>

風輕云淡。女老板對于苦難的命運，絕非對峙的姿態(tài)，也不是屈服的姿態(tài)，而是以一種別樣的堅韌、樂觀相對，似乎苦難是命運的咖啡，她沒有感受到苦澀，而是在享受苦澀里蘊含的醇香。

我不由得想到自己。我所遭遇的苦難，和女老板的遭遇比起來，可以用無足輕重來涵蓋，但是，我卻在每次不順和失意時，就抱怨，就愁悶，就泄氣。我有些汗顏，找話題掩飾著自己的尷尬，問她為什么不試著開一間理發(fā)店？她笑笑；“這么多年來，都是隨賺隨花，開理發(fā)店需要許多錢的，這樣也不錯，下雨陰天還能休息一下?！?/p>

誰說過，快樂是一種能力？女老板的樂觀讓她在苦難重重的生活中領(lǐng)賞著美好。

理完發(fā)，剛要走，一個衣著邋遢，面容憔悴的中年婦女走到剃頭攤前，停下來，向女老板述說自己是外地人，因為到北京尋找離家出走的女兒，錢花光了，已經(jīng)兩天沒有吃東西了，希望女老板能施舍她點錢，讓她買個饅頭吃?；蛟S是見過太多類似的騙局，我的意識立刻告訴自己，這個中年婦女說的為了騙錢而編造的謊言。讓我吃驚的是，女老板看了看中年婦女，從我剛剛給她的三元錢里抽出二元錢，遞向?qū)Ψ?。中年婦女接過錢，千恩萬謝后，走開了，我問女老板，不怕中年婦女是在騙錢嗎？女老板笑了笑，回應(yīng)著我：“萬一她不是騙子呢！我午飯不吃就省出來了。”

“那你為什么不把手里的三元錢都給她呢？”

“不能都給的，要讓她知道，別人只能幫她一點，生活要靠自己的?！?/p>

離開剃頭攤的時候，我心中有溫潤和羞愧交錯浮起。

那之后，每每再路過剃頭攤，我總能發(fā)現(xiàn)，女老板的臉上有光芒。

七月，我就要完成學(xué)業(yè)，告別北京。我細細地梳理四個月的北京學(xué)習生活，似乎有許多錯綜的印痕，值得銘記，而魯院大門旁馬路邊的那個剃頭攤的女老板，她用她樸素的堅韌、樂觀和悲憫心懷，帶給我的別樣潤澤，似乎，在這個七月以及七月之后，會一直陪伴著我，到歲月深深處……

告別北京，不是結(jié)束，而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