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想,那綿延一千多公里的鞭炮聲,是我靈魂深處最動聽、最深重的音樂。
父親的一生坎坷多舛。小的時候家里不是一般的窮,父親說他小時候吃得最多的東西不是紅薯面,是苦??嚯y在他的名字上也留下了烙印,他叫湘,因為他是在湖南逃荒的路上出生的。
但他是個漢子,無論多大的苦難都被他踩在了粗大的腳掌下。他的鞋子是四十四碼的,身軀是弱不禁風的,在大學剛畢業(yè)的時候。后來被家鄉(xiāng)的夕陽鍍上了一層又一層的金色,他開始變得硬朗,肌肉也結(jié)實起來。
人一輩子最幸運的事是能按自己的活法兒活——這是最大的愜意。父親說。
我聽爺爺說,在那動亂的十年里,父親因為倔著性子不肯抓了狗屎往他高中老師的嘴里塞,而被紅衛(wèi)兵——他的同班同學拿了狗屎砸在了他的頭上,他仍不屈,夜里挖了兩塊紅薯烤熟了給老師當飯;大學畢業(yè)后,父親沒有按著分配的工作到鄉(xiāng)政府去上班,原因只是他不想整日坐在辦公室里發(fā)呆喝茶看報紙再發(fā)呆——那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工作……
父親堅持回家務(wù)農(nóng),他想自己干出點名堂。奶奶因為這事氣得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
兩年后的一天,爺爺?shù)囊粋€把兄弟李爺從縣城回鄉(xiāng),開了一輛212吉普。那年月吉普車還是個罕物,看得村子里的小伙子大老爺們眼神都直耿耿的。
父親經(jīng)不住幾個農(nóng)伴的慫恿,偷拿了車鑰匙,憑著自己大學里學機械制造提供的虛膽,打開了吉普車的車門。
李爺發(fā)現(xiàn)車鑰匙不見的時候,父親正在車上急得手忙腳亂——他不知怎么讓車停下來!車快要撞到麥場邊的那棵歪脖柳樹了,父親眼一閉,一腳踩了下去——他沒有踩到油門——很幸運,車停了下來。聞訊趕來的李爺趕忙上前熄了火,將父親從頭到腳摸了一遍。還好,沒傷著。
行,是個苗兒!跟我學開車吧!總比在家待著強。李爺說。
父親神差鬼使答應(yīng)了,他覺得握方向盤比握鋤頭要有意思得多。爺爺想了想也勉強同意了,只是奶奶有些擔心:開車可是玩命!命敢隨便玩?!
到城里,腰桿子要直。臨走時爺爺告誡父親。
父親說,嗯。
父親跟著李爺進城學開車,就像老天早已安排停當了似的。因為他不學開車,是不大可能去云南的。后來才知道,李爺這么做是想讓父親接他的班、做他的女婿哩!李爺是縣里水泥廠的書記,每天都會有幾十、數(shù)百噸的貨經(jīng)過他手。可他偏又是個嗜酒如命的人,有幾次正喝得酗的時候攥了發(fā)票就往廁所奔,父親總是從他手中把貨票要回,又遞給他手紙。父親小心地幫他打理好各方面的事,做生產(chǎn)日志算賬甚至在廠里作的報告都是父親的筆桿子寫出來的。父親成了李爺面前的紅人,那時候父親若打拐幾噸貨根本沒有人知道,但他沒有,他的腰桿子很直。后來,李爺認父親做了干兒子。這是后話。
那是水泥廠聯(lián)系的一批貨,要送到昆明。李爺估摸著父親開車已經(jīng)熟稔,讓他第一次跑了長途。車隊由五輛老解放組成。那是1982年4月。父親說。
冥冥中,天注定:父親當不成李爺?shù)呐觯?
他在云南遇見了母親哩!
跑長途的司機都知道,遭罪,受累,一不小心把貨跑丟了還要自己兜著。一趟車跑下來,不掉個三五斤肉都不可能。兩年的農(nóng)活使得父親身板強壯,而且他有著記路的本事,甭管哪條國道哪座高架橋,走過一趟,怎么也忘不了,這對于一個車隊無疑是很重要的——以至于這趟車回來時,車隊的叔叔們都管父親叫“老馬”,因為有一句老話叫做“老馬識途”。有父親在,車隊少走了很多冤枉路??筛赣H第一次出車,就出了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