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時會站在大樹下，抱著它仰起臉，我不愿意多說話。即使說話，聲音也小到跟自己講話的程度。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在注視他。也許有，可他把臉別過去了。馬號街的男孩都這樣，在那個時期，總要表現(xiàn)出自己對女孩的討厭。

有時邵奶奶出來看小野，她會叫他從樹上下來帶我一起玩。這時我就覺得她的聲音也沒有多么討厭了。小野就極不情愿地下來了，拿眼睛瞄我。但是我的眼睛從沒放松，死死地追隨著他。

在每個地方，有他出現(xiàn)的地方，就有我目光的追蹤。樹杈，矮墻根，環(huán)城河，馬號街上任何一個少年出沒的小巷?？吹剿臅r候慌張但是又甜澀。他終于怒了，質(zhì)問我為什么要一直看他。我沒有說話，還是一直看著看著。我的臉漲得通紅，可我就是不說話。面對他我就真的什么都講不出來。

小米粒！他叫了一聲，拂袖而去了。

之后我就像得了失語癥，拒絕同別人講話。就只趴在書房窗臺，看雨水敲打瓦片，看那株日益葳蕤的植物。它一點都不像我。小米粒是一株傷心的植物，她沒有如此強盛的生命力。

媽媽總是這樣說我：這個孩子，事情都放在心底。什么也不說，讓人去猜她的心思。而長大后的弟弟與我截然相反。他能說會道，嘴巴甜死人。人人都愛他。有的時候，我看著他，都會覺得恍惚而迷惑。我覺得那時我也忍不住被他吸引了。

我依舊還是那個被大家遺忘的人。只有當(dāng)我冷不丁地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時，他們也才冷不丁地恍然大悟：哦，似乎還有小米粒的呀。我還是那個清清瘦瘦的樣子，有時臉色會黃一些，這種病態(tài)瘦常會讓別人以為家里人不給我飯吃。這種說法真的太不負(fù)責(zé)任了。

我總記得我童年的底色，是灰白灰白的。像是陰隙里常年缺少陽光的植物，陰暗又帶著尖刺。這是令人心痛的。一個人的童年就像是她身上的烙印，盡管壓抑窒息，我也無意洗掉它。像早春的花，總要經(jīng)受最寒冽寂寥的時光。若是沒有這樣的童年，我怎會長成這樣尖銳暴戾的女子呢？

我的童年也匆匆打馬而過，在還沒有上演什么精彩節(jié)目的時候，就草草收場了。快得好像一轉(zhuǎn)身，那些時光就嘩啦啦流掉了。

長大之后，我也偶爾會回憶起童年時光，那些個雨水豐盈的地帶。小時候熱愛雨水，部分原因是它們把伙伴們都困在了家里，讓別人看不到我的孤單。長大之后厭惡雨水，是因為它阻隔了我的青春年華。它們不再帶給我好心情。唉，雨水啊，嘩啦啦，就這樣砸向了，我的胸口。

還有誰會一縷一縷地追憶雨水一樣的年少時光呢？

偉大的友誼

我對少年小野的圍追堵截愈加強烈而肆無忌憚。一度使少年成為被馬號街其他男孩揶揄的話題。每當(dāng)我出現(xiàn)在他們身后的時候，那群討厭的男孩就對小野大喊起來，小米粒又來啦！我的臉又紅了，可是我從不放棄對他的目光追蹤。我的倔犟讓我從來都不會想要逃走。我只是，只是想加入這樣一個團體。

當(dāng)我走到他們身后的時候，他們又開始了一種哄笑的聲音。我躲在樹后面，背靠大樹我開始覺得踏實了。當(dāng)我回頭看一眼他們在做什么的時候，我看到少年小野正向著我的方向走來。我趕快縮回了頭，頓時手足無措起來。這時我才真正想要逃。

我邁出第一步時感到肩膀被人抓住，然后我就被拎了起來。我轉(zhuǎn)頭看到是小野。真不明白為什么他們祖孫兩個的招式都一樣。不知從何而生的一股憤怒席卷了我。

我說，放我下來。

他放下了我，雙手抱胸看著我。

我的憤怒讓我沒有回避他的目光，我們直直對視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我決不認(rèn)輸。

少年終于開口說話了。好吧，小米粒。你為什么總跟著我？

我滿眼疑惑。心說，我為什么總跟著你？難道你不知道嗎？那么我們相遇的那個空間呢？

我的一廂情愿愚蠢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