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重檐之下，夜幕之中，究竟有多少秘密？竟仿佛懸著無數(shù)道簾幕-你費盡心機(jī)掀開一層，卻發(fā)現(xiàn)后面還有更多更多……自那日桂花樹下一場變故之后，沈青薔如今再也不敢貿(mào)然多行半步、多看一眼、多說一句話。莫說是她，即便高位有如淑妃娘娘，甚至皇上，是否就真的能揭開所有遮蔽，能看到那唯一的真實？

真冷，這皇宮的夜……真冷……

那不知名的小內(nèi)監(jiān)辦事倒得力，竟不知從哪里搬來了一整套小巧的梨花心木桌椅并一扇蜀錦繡屏。又呈上一盤細(xì)點、一壺御酒-手摸上去，那銀酒壺赫然還是燙的。青薔自然不會帶什么阿堵物，便隨手從腕上擼下一件細(xì)細(xì)的金絲鐲子，賞了他，那小內(nèi)監(jiān)興高采烈地去了。

等吧……萬壽閣門戶大開，她能清楚地聽到一個嬌俏的聲音在里面呼喚："陛-下-"

看來還要等很久。

實在冷。沈青薔便忍不住又倒了一杯酒，傾下喉去，誰知這一杯竟成了引子，連帶著適才在殿中舊積的酒意也一并發(fā)散起來。身上漸漸困倦，神志漸漸模糊，再也顧不得這宮內(nèi)舉手投足的諸般規(guī)矩，索性在椅內(nèi)蜷起腿，伏在桌上，就快要睡著了。

朦朧中似回到兒時的沈園，那時候便是這樣一個人哭一個人笑一個人看月亮到天明。時流早已抹殺了記憶中的苦澀，現(xiàn)在瞧來，那段光陰竟似是極美好的。

-是自己變了嗎？又為什么變了呢？少年時滿腔抑不住的雄心和那些跳脫的念頭哪里去了？那個敢于直面任何人的臉，大聲說出自己心愿的沈青薔又到哪里去了？

寧可死于"未知"，決不安于"沉寂"-這話說得可有多么好！

那時候自己可有多么年輕。

沈青薔伏在桌上微笑的時候，突然有腳步聲向這邊過來。她人在廊間角落，無聲無息，月光燈光投下的一層層影子掩蓋下來，形跡湮沒。來人徑直從她背后的一條石子小路上走了過去，她聽出那是兩種交雜的腳步聲，一個既輕且快，另一個則沉重許多。

不知怎的，沈青薔的腦海中剎那閃過一雙面孔-姐姐沈紫薇和大皇子董天悟！此念一出，酒瞬時醒了一半。

-幸而不是。

那兩人在說話，一個是清脆的童聲，另一個卻是年老的女音。兩個她都不陌生，正是今天場上的主角二皇子董天啟和他的乳母李嬤嬤。

"殿下，別到那里頭去，當(dāng)心有蛇。"

"我才不怕，你快走開。"

"奴才陪您去吧。"

"不要！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人陪著小解。你走啊，再走遠(yuǎn)些！不叫你不要過來！"

"那您可別到石洞子里去啊！就在外邊，奴才給您看著人。"

沉重的腳步聲漸遠(yuǎn)，另一個輕快的卻越走越近，竟轉(zhuǎn)到緊貼回廊的一座山石背后，和沈青薔不過隔著一段欄桿、一根廊柱。

青薔抿嘴無聲而笑，原來竟是這樣。萬壽閣本不過是為了應(yīng)和碧玄宮所卜之吉位，倉促搭就而成。想是為了趕工，夾墻凈室等都未安排妥當(dāng)。大人倒罷了，這小小一個孩子，在席上又吃又喝的，自然要方便方便。

別看他平素一副小大人的樣子，要是知道有人在，定是要尷尬的。自己更是難免尷尬的-難道告訴他，之所以深夜孤身在此，是因為淑妃娘娘來時便吩咐過，陛下興致極高時有不帶任何女眷、孤身出游的習(xí)慣，叫她在這里等著"邂逅"？

青薔一廂想，一廂只自嘲。忽然，她臉上的笑容凝住，身后傳來了干嘔的聲音。

"這孩子吃壞了肚子？"她嚇了一跳，又等了片刻，干嘔聲依然不絕。而那個嬤嬤大約離得太遠(yuǎn)，竟全未聽聞。

青薔再也按捺不住，她從柱后中轉(zhuǎn)出半個身子來，向外望了一望：

銀河如練，月光如水。

那年方十歲、臉蛋仿佛蘋果般鮮艷可愛的稚兒；那笑著喚"青薔"、笑著喚"皇兄"的天之驕子，正在無比璀璨的星空下用胖嘟嘟的小手去摳自己的嗓子，逼迫自己把晚上吃過的東西-甜糯的點心、鮮美的果子、噴香的桂花糖通通嘔出來，小小的身子痛苦地佝僂著，幾乎縮成一團(tuán)。

沈青薔只覺自己懷里那顆心，像被一股大力死死揪住般驟然劇痛起來；耳鼓內(nèi)嘭嘭作響，仿佛體內(nèi)有一條洶涌的激流-她終于無法忍耐，驚呼失聲。

二皇子董天啟聞聲轉(zhuǎn)頭，眼睛那樣地望著她，又兇又狠，又哀又痛。

-那目光像極了一個人……

-像極了很多年前被一群孩子圍著戲弄、突然暴起一口狠狠咬在對方手腕上的……沈青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