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5:20,我獨坐在東經(jīng)98°一個與世隔絕小村落的蒼老樹樁上,透過爬滿皺紋的木閣子仰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茫茫黑暗尚未退卻,陣陣冷風從耳畔怪叫著呼嘯而過,將高原雪山特有的潮濕陰冷灑在身上。單薄的維尼熊棉布睡衣緊緊貼肌膚,貪婪地攝取體內(nèi)僅存的一絲溫度。
梅里雪山依舊在蒙昧中沉睡,陰森駭人的溫度里漫延著令人悲傷的蒼涼。我在這片看不到希望的黑暗中坐了整整一夜,凜冽寒風伴隨著雪山的凄涼哀怨不斷襲來,木閣子窗戶吱呀吱呀作響,仿若一位蒼老婦人正緩緩講述遙遠時空中凄美憂傷的愛情。身體已被凍僵,嗜骨的冷風穿越破損的玻璃窗爬進血液,咔擦、咔擦,我聽見了自己的骨頭因冰凍而碎裂的聲音。一聲又一聲,緩慢而安靜。
可是,我沒有挪動一絲一毫,眼睛緊盯著遠方,仰望星空。
我在等待日出。
砰砰、砰砰,茫茫黑暗里我聽見了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堅強有力的心跳聲,蒼白無血色的唇角揚起一抹淺笑:原來,我還活著。因為活著,所以要等待日出。
有那么一瞬間,我卻迷茫起來:我為什么還活著?
我知道,我正在一個風景堪稱世外桃源的名曰“雨崩”的偏僻小村落,坐在一個名叫“徒步者之家”客棧的207號房靠窗的古老樹樁上,默默地等候天明。
可是,我為何會在這里?又為何要等待日出?
漂泊在路上三個月又九天,兩千三百七十六小時,十四萬二千五百六十分鐘,八百五十五萬三千六百秒。在這八百五十五萬三千六百秒的時光里,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人生的方向。銀行卡上的數(shù)字越來越少,旅途漸漸接近尾聲,我卻依舊在這條充斥著迷茫無助的灰蒙蒙的人生道路上,絕望無措地掙扎著。我在與混沌壓抑的命運抗爭,在尋找希望之光,所以踏上了旅途,所以每一天,都在等待日出。日出,能給人帶來希望。
九十九天前,我背著60L的橘紅色Northface登山包,站在G城機場大廳干凈明亮的落地窗旁,微笑著向送別的人揮手告別。何竹跑過來摟住我的肩:“小艾,平安回來?!睖嘏柟馔高^無色玻璃灑在她的白皙面龐,眼角處的那滴晶瑩水珠散射五彩光芒。輕拭去她的淚珠,微笑:“保重?!鞭D(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向檢票窗口。檢票,登機,飛機滑行,升天,漫長未知的旅途啟程……
九十九天前,何竹,是唯一來機場給我送行的人。
出發(fā)前我買了一份人身意外保險,受保人是中國青少年發(fā)展基金會。我想,萬一我在旅途中意外死去,也算是給貧苦山區(qū)的孩子們做了一件好事。這么做,并非因為思想境界有多崇高,而是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親人。
幸運或者不幸,我依舊活著。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著。
從青藏高原到內(nèi)蒙古草原,從華北平原到華中丘陵,從塔克拉瑪干沙漠的胡揚樹到青海湖可可西里的藏羚羊,從絲綢之路的飛天壁畫到茶馬古道的無名小鎮(zhèn)。這九十九天,我依靠大學四年兼職所得以及工作三年省吃儉用積累下的所有存款,走過了超越九千公里的征程。
一直漂泊在路上,一個人流浪,努力地尋找人生的希望。即使前路漫漫,即使頭頂?shù)奶炜栈野档昧钊私^望,依舊不愿放棄追逐幸福的腳步。然而,我卻迷失在路途上。
流浪九十九天,遇見了人生中最美麗的風景,認識了一些原本一輩子也不可能相識的朋友??墒牵瑓s仍舊沒能找到遺失十年之久的幸福魔法盒。縱使拼盡全力去追逐,卻還是這般不快樂。為什么會這樣?
突然之間,窒息絕望的感覺刺激著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
九十九天前,銀行存折上有45,000元人民幣,那是我的所有積蓄;九十九天后,淡紅色印刷紙上的數(shù)字少了一個4。
花光了一切,依舊未能尋到前進的方向。
我很絕望。
存折上那行單薄的五千元,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現(xiàn)在的困境:我已經(jīng)沒有能力繼續(xù)漂泊。失業(yè)了,存折上的數(shù)字只少不增。為了活下去,我必須回到G城,像所有在大城市拼命掙扎的小螞蟻一樣,勤勞地、一絲不茍地努力工作,為了不被克扣每月那微薄寶貴的一百元績效工資,每天天微亮就起床,在充斥著汗臭悶騷味的公共汽車內(nèi),在人群中汗流浹背的間隙里,仰望朝霞沖破天際時的那一縷曙光。
在鋼鐵般冰冷的高樓林立的城市中,我渺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城市不會因為我而改變運轉(zhuǎn),我卻需要依賴城市才能生存。我們這些剛從大學出來的蟻族,被社會稱為“小白領(lǐng)”。一個“小”字,隔開了一道與白領(lǐng)無法跨越的鴻溝。
我們與那些光芒四射的金領(lǐng)、白領(lǐng)們,穿著同樣得體的服裝,進出同一間高級寫字樓,拿著天壤之別的薪水,干著一份不算重要卻瑣碎得可以讓人抓狂的工作。既不算知識分子,又不算文盲。在朝九晚五的幌子下,無規(guī)律的加班生活無情地吞噬著原本就少得可憐的私人時間。然后在每個月的工資日,準時去銀行查帳取款,盯著機器里那行不高不低的數(shù)字,懷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僥幸心理,貪婪地吸取空氣中的歡樂與希望。
然而,我的人生沒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