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雖九死其猶未悔——詩祖屈原(9)

我輩豈是蓬蒿人 作者:謝柏梁


 

地袛祭中包括《湘君》和《湘夫人》,是為湘水之神;《河伯》是祭黃河之神,《山鬼》是祭山神。

這一組詩歌主要寫人、神、鬼之間的平行戀愛或者交叉戀情,情詞之婉轉,場面之奇詭,境界之絢麗,結局之慘凄,都令人為之感慨唏噓。

除了《河伯》之外,《湘君》、《湘夫人》、《山鬼》以及上一類組曲中的《大司命》和《少司命》五篇,都是十分典型的愛情戀曲。詩人借此表達自己最為珍貴的審美品格、生命追求和人生理想。

火熱而真誠的男女情愛在這里得到了美化、變形、移位和升華,而這種愛情又往往以苦澀、遺憾并且毫無結局的單相思告終,這就特別令人為之扼腕長嘆。它表達出年輕的人們對于美和愛近乎絕對的期望和追求,以及這種絕對的美愛追求實際上不可能得以實現(xiàn)的惆悵之情和失落之感。這種惆悵和失落最終上升為一種悲劇情懷。

《湘君》、《湘夫人》作為相互對應的姊妹篇,寫盡了愛而不得的相思之苦、苦戀之痛、痛惜之悲。

楚國境內(nèi)所獨有的最大河流是湘水,湘水之神便是《湘君》、《湘夫人》這對看起來最為合適的配偶神。許多研究成果例如馬茂元主編的《楚辭注釋》,認為湘君應指舜,湘夫人即指娥皇、女英二妃。

傳說舜到南方后,娥皇、女英雙守空房,深感痛苦、悲傷和無趣,于是萬里迢迢來到南方,意欲追隨心愛的夫君。不料她倆千辛萬苦地來到洞庭湖,很快就聽到了舜已死于蒼梧的噩耗。

有若晴天霹靂,有若當頭棒喝,有若亂箭穿心……這對癡情的妃子在密密的竹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著,滾滾熱淚也隨之飛濺在竹林叢中。她倆最后狂奔至山下,雙雙投入湘水而死,哪怕死后也要追隨心愛的夫君大舜,演一幕雙鳳伴龍的永恒。

當?shù)厝嗣駥⒍嵩诤泄聧u君山之上,為之立祠塑像,四季祭祀,所以舜和二妃就都成了湘水之神,后人就將這種含淚帶血的竹子稱之為斑竹或者湘妃竹。

唐代大詩人李白在《遠別離》一詩中說:“帝子泣兮綠云間,隨風波兮去未還。痛苦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p>

湘人毛澤東有詩贊曰:“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p>

屈原的《湘君》以湘夫人思念湘君、迎候夫君的口吻,描寫湘夫人不見所愛、煩惱萬分的心理情態(tài):交(相愛)不忠(忠,指忠實、忠誠)兮怨長,期(約會)不信(不守信用、不來踐約)兮告余以不閑!

與之對應的《湘夫人》,是寫湘君對所愛的思念、等待和無望的企盼。那么激動人心、那么甜蜜動情的約會,當然令男子怦然心動、想入非非:―

聞(聞道、聽說)佳人兮召(相約)予(我),

將騰駕(飛車起駕)兮偕逝(一起到幽會場所去)。

為了將新房布置得與眾不同,男子在水中精心修建了美麗的銷魂窩。

他用桂木作為屋梁,用木蘭做椽子,用辛夷做門楣,用白芷裝飾房屋。他用荷葉作為屋頂,用香草編成墻壁,把芳香的花椒涂抹在整個堂壁上。他用薜荔編結成帳幔,用白玉鎮(zhèn)著枕席,使其新房真正成為了百草屋、千花房、萬喜堂。這些極美的鋪陳,都是一位男子對所愛女人的最珍貴的獻禮。

這種個人的行為還擴大成一種盛大的儀式。男子將九嶷山上的眾神全部邀請過來,“靈之來兮如云”,讓大家來觀禮、來慶祝。

正如我們所能想象到的,當男子做好了一切艱難、繁雜的工作,釀造好最為隆重的氛圍之后,眼前面臨著的最為嚴酷的現(xiàn)實出現(xiàn)了:千呼萬喚的女郎失約不至,她根本不會欣賞男子為她所作的一切,她壓根兒就沒有如此美好的想象。

失戀男子的大悲哀,人人都可以想見。問題在于,屈原筆下湘君、湘夫人的互相折磨,更多的是折射出人世間那么多有情男女難成眷屬的普遍情景。是不是大舜夫妻的真實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放之萬世而皆準的情愛遺憾和悲劇情結。

《山鬼》是《九歌》中極富于奇情異彩的一章。美麗的女鬼為了等她的所愛,打扮得無比光彩照人。她含睇巧笑,靈光四射,披著薜荔衣,乘著赤豹車,插起桂花旗,喜滋滋前來赴約……那是多么纏綿詭譎、美艷撩人的山鬼?。?/p>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這樣活潑、調皮、脈脈含情的小妖精,本來是姍姍來遲,但卻那么會哄騙等得心焦的愛人。她用美色安慰他,她采鮮花送給他,她還婉轉解釋遲到的理由:

余處幽篁(竹林)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

總之她處處是理由,時時有巧言,把男友哄得昏天黑地、不辨東西。

大凡美好的事物,都是很難持久的。小妖精之戀,后來又是如何了呢?恐怕也是一波三折,難得太平。所以有“君思我兮然疑作”的痛苦與迷茫,所以有漫天風雨的凄楚和憂愁: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結果如何,實難意料。這就是小妖精深情而多變、撩人又惱人的魅力之所在。

然而,僅僅因為她的遲到片刻,其戀人“公子”就撇她而去,或者他壓根兒就沒來赴約過??蓱z這癡情的女鬼猶自徘徊再三,流連不返:怨公子兮徒離憂(抱怨公子的薄情,白白地傷心難受),君思我兮不得閑(你說你想我,但卻抽不出空來看我)!

在迷離恍惚的精神狀態(tài)下,女鬼苦等著她的所愛;在凄風苦雨的寒夜里,雷鳴電閃的密林中,風雨交加的催打下,女鬼還抱著最后一線生機和熱望,希望他那位公子能夠猛然間出現(xiàn)在他面前……這種絕望中的希望、失戀時的熱戀、危機時的生機,是多么的感人肺腑?。?/p>

鬼雄祭中只有《國殤》一篇。這是對那些奮勇殺敵、為國捐軀的陣亡烈士的祭奠。在兩國交兵、天昏地暗的戰(zhàn)場上,“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勇士們在槍林箭雨中前仆后繼、蜂擁上前,哪怕是拋尸荒野,也體現(xiàn)出義薄云天的威嚴氣魄。

在屈原的心目中,這些踏上不歸之路的鬼雄們,才是男子漢真正的楷模,才是值得人們永遠紀念的國家棟梁。

與《離騷》一道,《九歌》是屈原作品中最富于藝術感染力的代表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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