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團駐扎在岱家山之后,胡英杰對孟子越說了句“隊伍上的事情交給你了”,便一頭扎進了漢口的花樓街。
孟子越的帳篷比士兵們住的稍小,里面收拾得干凈整潔,方桌上鋪放著一張地圖和從各個戰(zhàn)場傳來的戰(zhàn)報。他趴在桌子上,對照地圖,查看著戰(zhàn)局的變化。
中國地圖像只昂首的雄雞,一千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高山起伏,河流縱橫,四萬萬同胞含辛茹苦,繁衍生息??杀氖?,從東北、華北到華南,最重要的城市和最富庶的地方已經(jīng)陷入敵寇之手。那些代表日本軍隊進攻方向的黑色箭頭,還在不斷向以武漢為中心的地區(qū)壓過來。日寇仗著先進的武器和強大的火力,揚言速戰(zhàn)速決,一個月拿下武漢,三個月占領(lǐng)全中國。
武漢保衛(wèi)戰(zhàn),關(guān)系到中國的存亡。蔣委員長在漢口召開軍事會議,制定了“寓軍于政,寓將于學(xué),寓兵于民,持久抗戰(zhàn)”的軍事方針,在鄂、豫、皖、蘇、浙、贛三千公里的大地上,部署了一百二十萬大軍,構(gòu)筑了三層防線,以其抗擊日寇的進攻。
與此同時,蔣委員長下令處決了棄城逃跑的不抵抗將軍韓復(fù)榘,通令嘉獎松滬會戰(zhàn)的英雄,剎住了悲觀投降的邪氣,全國上下一心,團結(jié)抗戰(zhàn)的人氣高漲。
對于韓復(fù)榘這種敗軍之將,生為山東人的孟子越感到無比的痛恨與羞恥,恨不能立馬沖上戰(zhàn)場,與敵人一決雌雄。可是,他不能丟下135團的一千多號人不管,只能潛心訓(xùn)練隊伍,等待著殺敵的機會。
孟子越的心沉浸在前沿的戎機之中,初時,身后一陣奇怪的響聲并未引起他的注意。這個地方的田鼠賊膽包天,經(jīng)常鉆進帳篷來咬壞衣物。爾后,他聽到聲響,悄悄地拿起桌上的一塊鎮(zhèn)木,扭頭準備砸過去時,卻看到是一個滿臉傷痕的小兵從帳篷底沿的縫隙下鉆了進來。
他呵斥一聲:“干什么?”
楊勝利從地上爬起來,叫了聲“長官……”哇地哭了起來。
孟子越問:“怎么回事?”
楊勝利把馬駟奇鞭打新兵的情形哭訴了一番。
“帶我去看看?!泵献釉疆敿雌鹕?,和楊勝利一起來到牲口場??吹浇壴谥由系男卤鴤儽怀榈帽轶w鱗傷,孟子越勃然大怒:“把馬連長給我找來!”
馬駟奇哼哼哈哈地來到現(xiàn)場。
孟子越責(zé)問:“為什么擅動私刑?”
馬駟奇硬著頭皮說:“這些王八蛋不懂規(guī)矩,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不知道怎么當兵。”
“把人放了,抓緊操練,準備打仗?!泵献釉疆斨卤拿?,沒有給馬駟奇太大的難堪,只是低聲斥責(zé):“大敵當前,改一改你的軍閥作風(fēng)!”
“鐵不煉不成鋼,兵不打不成器。”馬駟奇嬉笑地應(yīng)付孟子越,“我把他們操練出來,肯定是好兵?!?/p>
孟子越拂袖而去。
再等手下給新兵們松綁了,馬駟奇對著孟子越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回頭吼道:“告訴你們,在135團,除了胡英杰,誰也管不了我。今天把你們這筆賬記下了,以后再犯,加倍處罰!”
新兵們換上軍裝,開始操練了。
隊伍編班的時候,少哉和楊勝利、李抗戰(zhàn)、張三風(fēng)、何進修等十個人編為135團的一營一連一排一班。每天清晨,馬駟奇的哨子把他們從帳篷里趕出來,睜眼就是立正、稍息、左轉(zhuǎn)、右轉(zhuǎn)……雖然只有那么幾個簡單的動作,做起來卻著實不易。
老朽何進修腿長胳膊長,大號軍裝套在身上空空蕩蕩,褲腿和袖筒卻短那么一截。他這半輩子從來是穿長衫邁八字步,飄飄然然地自由慣了。上起操來,像只從樹上掉下來的螳螂,折騰得自己不知所措,還把隊伍攪得亂七八糟。
張三風(fēng)踢慣了山道,走起路來倚山就勢,蹦蹦顛顛,哪里能合著拍子把每一步邁得一樣大?隊伍里,他左碰右撞,不是踩了別人的腳,就是踢了他人的腿,鬧得誰也不敢靠近他。
李抗戰(zhàn)有夜游癥,睡到半夜里突然尖叫一聲“媽啦……”抱頭躥出帳篷,少哉和幾個弟兄費了好大勁才將他追回。早上起來,排在隊伍中,他人站不直,腦袋立不住,走起路來往一邊歪,癲癇瘋一般地抽縮。
楊勝利本來挺機靈的,走起路來也很有節(jié)奏,卻不知道身上哪根筋搭錯了,一聲口令“起步走”,本應(yīng)該出左腳甩右手,出右腳甩左手,他偏偏出左腳甩左手,出右腳甩右手,手腳順了邊,甩得大家笑彎了腰,隊伍沒法前向行進。
唯有少哉,面目清秀,身材勻稱,軍裝穿在身上格外精神。他行為得體,動作協(xié)調(diào),立正、稍息、左轉(zhuǎn)、右轉(zhuǎn)……一概都有模有樣,一下成為新兵中的佼佼者。
當然,沒有人知道他叫少哉,大家都喊他黃救國。
馬駟奇指定黃救國當了一班的班長。
這讓少哉很受鼓舞,更加處處表現(xiàn)得與眾不同。集合操練,他第一個沖出帳篷,挺立在排頭當標兵。吃飯時,他站在最后,等大家的碗都裝滿了他再去裝。晚上一熄燈,他就吆喝大家:睡覺了,明天早上要上操……上操的時候,他一絲不茍,喊口令喊得震天響。下了操,他還把大家留下來繼續(xù)操練,要把一排一班練成全團最出色的隊伍。
驢磨面一樣地練了一天還要加練,何進修第一個不買賬:“打仗靠韜略,上了戰(zhàn)場,排兵布陣才是第一位的,這么走來走去不管用?!?/p>
少哉沖著他的背影干瞪眼,回頭喊張三風(fēng):“你老婆等著你立功受獎,我們加緊練吧?!?/p>
張三風(fēng)看都不看他一眼,哼的一聲,揚長而去。
他一把抓住李抗戰(zhàn),熱情洋溢地勸導(dǎo):“大敵當前,戰(zhàn)爭迫在眉睫,你父親說了,養(yǎng)兒何用,志在報國……”
李抗戰(zhàn)冷冷地推開他的手,歪著脖子鉆進了帳篷。
少哉堵住了楊勝利:“你不跟我練,我不認你這個兄弟?!?/p>
楊勝利一臉無奈,只好留了下來。
“一二一……”少哉喊得聲嘶力竭,楊勝利照樣走不好。他不但手腳無法協(xié)調(diào),而且一條腿長,一條腿短,一條胳膊不會甩。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少哉氣得大罵。
“能不能不喊一二一?”楊勝利犟著頭說,“我兩歲就會走路,被你一喊,反而不會走了?!?/p>
“不喊口令還叫上操嗎?”少哉教訓(xùn)楊勝利,“成千上萬人聚在一起,一聲口令下來,刷的一聲,動作一致,那才叫隊伍?!?/p>
楊勝利說:“可是我聽你一喊,手腳就不知道往哪里放了?!?/p>
少哉看著他走了兩步,越看越不對勁:“停下來,讓我看看?!?/p>
楊勝利一屁股坐到地上,把衣服脫下來往旁邊一摔,將兩條胳膊伸到少哉的眼前。少哉一看,怵然一驚。從他的肩膀一直到手腕,橫豎不下十幾處刀疤,右手還少了半截指頭。再看他的兩條腿,左腿明顯細了很多,右腿的膝蓋也伸不直。
少哉抓住他的雙臂問道:“怎么回事?”
“不記得了?!睏顒倮卣f,“指頭被人剁了,筋被人挑了……虧得沒完全挑斷,還能走路?!?/p>
少哉心頭一酸,問道:“為什么?”
楊勝利冷笑:“還用問嗎,你又不是不知道。”
少哉心疼地責(zé)備他:“好好的一個人,為什么要做那種事情?”
“什么叫好好的一個人?換了你,連我都不如!”楊勝利朝少哉兇了一聲,紅著眼睛說,“爹娘死的時候我才六歲,舉目無親,日子怎么過?只能白天乞討,晚上困街沿。討飯也不是好討的,有幫派,有老大,逼著我們?nèi)ネ等專宦犜捑湍玫蹲痈钅愕娜狻?/p>
他把傷痕累累的胳膊伸到少哉面前:“割了二十幾刀,我才上了道,才敢下手。有一次,鉆進一家店鋪,還沒動手就被逮住了。狗入的挑了我腿上的筋,要不是我鬼哭狼嚎裝死,早成了廢人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