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就像一張地圖,深埋在我的記憶深處,那是我腦子里面的“記”。直到現(xiàn)在,我還可以清晰地畫出80年代四合院的格局,描述出80年代用以鋪路的青磚的樣子,光滑,仄歪,密布著坑坑洼洼的斑點。打醬油的鋪子里有蓄著八字胡的新疆人,趕上夏天,你可以眼睜睜看著那些蠕動的蛆,如何在醬油池子里遨游。醬油鋪的對面是博物館,80年代人們關心腸胃更甚于關注文化,那些博物館里的職員面黃肌瘦,好像再瘦那么一兩年,就可以直接鉆到陳列柜中的“金縷玉衣”里,閑著沒事還可以研究一下《 孫臏兵法 》(注:《 孫臏兵法 》出土于臨沂)。
后來,等我成了大人的時候,回想過去,才發(fā)現(xiàn)當年住在一起的鄰居其實都挺窮的。他們住的房子面積比我們的大,但是他們的人口很多。四合院里整天都是熙來攘往的人,趕集似的,而且面帶焦急之色,毫無懈怠之感,仿佛時刻都在準備一場戰(zhàn)爭。大概是因為那個時代物質匱乏,缺吃少喝的人們沒有了懶惰的資本,整個社會如同一個螞蟻窩,每個人就是這個螞蟻窩里的一只螞蟻,頭頂兩個觸角,撅著屁股兢兢業(yè)業(yè)地拱來拱去。我們的鄰居是個姓徐的寡婦,其實她本不姓徐,只是她那已經變成鬼的丈夫姓徐而已,反正我聽我媽每次喊她“老徐”,親熱得跟親姊妹似的。據(jù)說老徐很早便死了男人,家里的4個閨女都是她一手拉扯大的,是的,4個閨女。因為家里沒有男人,每次過年的時候,老徐家里的炮仗聲總是最小,老徐不敢放粗的炮仗,她的閨女自然也怕,怕來怕去,整個家就冷清了,一屋子的女人沒來由地哭成一片。
80年代的鄰里因為住得近,所以喜歡說三道四。雖然老徐生活不幸,但她的嘴確實很碎,很不受我父母的待見。據(jù)說她很看不起我的父親,認為他長得太矮,又不會說話,所以總在外邊詆毀他。這些話傳到我母親的耳朵里,她十分生氣,覺得這是一個寡婦不應該做的事情。這樣,彼此見面的時候不免尷尬,還要裝出熱情的樣子,等一轉身就換了另一副面孔,誰也看不起誰。80年代的鄰里關系多半如此。
從老徐的家出來,拐出四合院,再經過一條小路,走過有3個廁所的斜坡(也就是我爸騎車撞人的那個斜坡),就轉到了大路。那條路上有幾個比較大的國營商店,營業(yè)員上班的時候穿著白大褂,醬油和醋都盛放在一個由大石頭鑿出的窟窿里。每到夏天,里面的蛆就蠢蠢欲動,弓著身子在醬水里游來游去,和空氣中的“綠豆蠅編隊”相映成趣。醬油臺很高,這給小朋友打醬油制造了困難,為了打醬油,就要猛吃海喝,拔苗助長。所以,打醬油演變成了一種能力,在人們的口中津津樂道。直到今天,我們在說某一個人的孩子不經意間長大了,還會帶著夸贊的口吻說道:“都能打醬油了呵!”
我打醬油的次數(shù)比較少,因為我的個頭很矮,我去商店見那些穿著白大褂的人,主要是為了給我爸買煙。我爸的煙癮是在保定市印刷廠工作的時候落下的,回到臨沂,又捧上了鐵飯碗,自然要多抽幾包煙來助興。他很節(jié)約,雖是抽,但牌子不講究,琥珀,豐收,只要點上火能冒煙就行。有時候買煙找零,剩下的錢就歸我,可以買5分錢一包的海帶絲,又辣又咸,吃的時候要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把舌頭吐出來,接住,然后放在腮幫子里嚼。辣味和咸味刺激著味蕾,口水就多,吃得興起,偶爾咬著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