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我逗她說,將來我寫自傳,我一定會把第一部取名為“被嘎嘎追求”。她聽了笑了起來――顯然,她喜歡我用這種方式跟她講話,但我看得出來,她早已忘掉這個綽號的來歷和含意了。
不知怎的,每次看完電視上的天線寶寶,我心里總是很渴望到魏善姆路走一趟,看看沿路盛開的藍鈴花。自從搬到牛津市居住、發(fā)現(xiàn)這個風景宜人的地點后,我們每一年都會抽空去看看這些花兒。艷陽下,遍地開放的藍鈴花具有一種奇異的、似幻似真的美,使人聯(lián)想起熒光屏上的天線寶寶世界。這些花兒是真實的嗎?它們真的存在于這個世界嗎?它們生長在林中深處那一株株濃密幽暗、往山腳一路延伸的針葉樹下。退隱在陰暗的樹林中,藍鈴花的色彩反而顯得更加鮮艷奪目。漸漸地,它們在我們眼前消失了,仿佛遁入一個奇幻的國度――那兒依稀可見一個狹長的、望不見盡頭的深藍湖泊。但你若低下頭來看看腳跟前的一簇簇藍鈴花,你會發(fā)覺,其實它們長得很平凡――花瓣灰撲撲的帶著點兒紫色。
我們佇立林中,觀賞藍鈴花。去年5月艾麗斯站在這兒,臉上開始出現(xiàn)茫然的神色,仿佛不明白為什么我?guī)齺砜催@些花兒。
路旁矗立著真正的樹木,其中有兩株槭樹長得十分高大濃密,乍看就像一座陰森幽暗的大教堂。如今,艾麗斯一看到大樹就會感到非常害怕,因此,我只好加緊腳步,趕快帶她穿過樹林。當下我就作出決定,以后再也不帶艾麗斯來這里了。
鉆進車子后,我拼命安慰她:“別怕!咱們馬上回家去看天線寶寶哦?!钡珡乃樕系谋砬槲铱吹贸鰜?,她根本就記不得天線寶寶是啥玩意。那當口,我恨不得自己也能夠忘掉天線寶寶。
察覺別人的心靈。如今,我才意識到它的存在――通常我們總是把別人的心靈視為當然,并不需要特別關(guān)注。有時我很想知道,艾麗斯心里是不是偷偷思考這個問題:我能不能逃出去?我應(yīng)該怎么辦才好?以前,從事寫作和思考時,艾麗斯是活在她的心靈里頭?;及⑵澓D习Y后,有沒有東西取代她那原本十分活躍的心靈呢?不知怎的,我竟然衷心期望答案是否定的。
參加派對時,有些賓客寧可跟像艾麗斯那樣的阿茲海默氏癥病人打交道。我自己也愿意這么做。跟這樣的賓客接觸、交談,除了會讓你覺得你在從事社區(qū)服務(wù)外,同時也會讓你感到比較輕松、自在,不像跟正常的賓客交談那么累人。
女主人走到我身旁,告訴我說:“艾麗斯表現(xiàn)得很好哦!”她的口氣帶著驚訝,也許她原本以為艾麗斯會胡言亂語,厲聲尖叫,把她的派對給搞砸。聽女主人這么一說,我卻感到有點不快,甚至惱怒。在這種場合看到艾麗斯的人會覺得她很正常,沒啥好擔憂的。我真想告訴這位女主人:“你應(yīng)該到我們家來,看看我們家里的情況?!敝皇牵谝粓雠蓪ι?,你怎么可以跟外人談?wù)摷抑械碾[私呢。
回到家里,我告訴艾麗斯,今天的派對很好玩,每個人看見她都很高興?;叵肫饋?,這場派對的確開得很成功,讓我非常懷念。然而,艾麗斯卻始終記不起,她剛才曾經(jīng)參加過這么一場派對。她又開始問我,口氣顯得十分焦急:“我們什么時候走啊?”我心里想,在剛才那場派對上,跟那位保險公司職員交談時,艾麗斯到底詢問過他幾次:“您是從事哪一行的?”
1997年6月4日
我忽然想起去年夏天一個酷熱的日子里,我們夫妻之間發(fā)生的那場激烈的、如今回憶起來宛如夢魘一般的口角。那時,我們剛在泰晤士河里游了泳。(或者是在游泳之前吧,我記不清楚了。)究竟是什么原因引發(fā)這場口角呢?那天,天氣確實很熱,中午吃飯時我又喝了一兩杯酒――通常我中午是不喝酒的,而艾麗斯會喝一杯加了幾滴白酒的橘子汁。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原因嗎?那天我的情緒肯定非常低落。夫妻之間的口角就像夏天的一場雷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過天晴,水面上又平靜無波。你甚至會忘掉,這種事情很快就會再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