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六月的第一個星期天,科里死了三個人。
第一個叫喬峰,比萬喜良還小一歲。他長相一般,怎么看都和英俊瀟灑沾不上邊,偏偏給自己起個網(wǎng)號叫白蘭度青年版。病之前,他最大的理想就是睡上一百個女人,然后,再結(jié)婚,所以,他把自己打扮成搖滾歌手的模樣,整天呆在酒吧里,就泡妞。沒想到,還沒完成指標的五分之一,他的身體就垮了,躺到了醫(yī)院里。他的理想一下子成了泡影,給他的打擊很大,剛住院的那段時間,他常常無端地發(fā)脾氣,暴跳如雷,看誰都不順眼,逮什么砸什么,病房里的玻璃無一幸免,護士們背后都叫他瘋子。
到末了,折騰夠了,也就沒力氣再折騰了。他從家里搬來一臺電腦,天天上網(wǎng)聊天,專跟寂寞的女人嚼舌頭,玩網(wǎng)戀,人家提出約見,他也答應,而且準去,去了,卻不露面,躲在陰暗的角落里,用X射線一般的眼光把那個女人看個夠,然后,走開。從此就再也不理她了,接著尋找下一個目標。他就是這樣從中得到一絲樂趣,有樂趣總比沒樂趣強。網(wǎng)上有人叫他是少奶殺手,他也不在乎,還沒事偷著樂。這些經(jīng)歷都是他親口告訴萬喜良的,不然,萬喜良怎么會知道?其實,這時候的他已經(jīng)是枯瘦如柴了,刮三四級風都可能把他吹個跟頭。
病情惡化以后,他連上網(wǎng)都做不來了,因為,坐也坐不住了,只能躺著,一邊輸液,一邊吸氧,既便是這樣,他也閑不住,拿起電話,隨便亂撥,如果是個男人接,就撂了,如果是個女人接,就騷擾兩句,雖然說不上兩句,他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了,但卻依然春意無限,對方要是罵他,他似乎就來勁了。聽說,他咽氣半個鐘頭以前,還撥過電話……
死的第二個是運副局長,病友們都叫他“孕婦”。這個人一輩子謹小慎微,謹小慎微也是他得以爬上局長交椅的車票,是他的全部家當。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敢正眼看漂亮女人,一言一行都要顧忌到別人的反應,尤其是正局長的反應。
正局長跟他恰恰相反,抽煙喝酒不算,還有好幾個小蜜,公文包里總裝著避孕套。他老是盼著正局長有一天一個跟頭栽下去,再也爬不起來了,那么接班的就該是他了。
一個人整天邁得是臺步,說得是臺詞,一招一式都很拿著個架子會很累的,所以每天回到家里,渾身就跟散了架似的,癱在沙發(fā)上,自己都爬不起來,所能做的就是打開電視,不停地換臺。老婆跟他親熱,他也只能敷衍一下,很少全情投入,他要分出一部分精力來琢磨,在過去的一天里,哪件事,哪句話,哪一個表情是否都妥當,會不會跟人留下壞印象。
他只有在看足球的時候,才能找到流露真情實感的機會,也是他最好的發(fā)泄時間。他每周看一場足球,是自己掏錢買票的那種。在那里,沒人認識他,他可以笑,可以哭,可以跳著腳罵大街。
當他查出得了絕癥之后,一點都沒失態(tài),只是沉默了一下午,然后叫他老婆給他買來最好的煙、最好的酒、以及平時舍不得吃的生猛海鮮,饕餮一頓,當晚跟老婆做愛的時候,他表現(xiàn)得激情澎湃,甚至還叫出聲來,把鄰居們都驚動了……
住進醫(yī)院,前來探視他的那些同事發(fā)現(xiàn),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豁達、開朗、百無禁忌,他的表情似乎是莊嚴地向全世界宣告:以后,我想怎么著就怎么著,活得更有尊嚴最好。
他咽氣的時候,他老婆趴在他身上哭,一再說你要是早就這樣輕松地活著,多好啊。就得不了這個病了。
死的第三個人是個少婦,年齡介乎于三十二到三十六之間,其實,她床上掛著的床卡上就寫著,可惜萬喜良沒有留意。他跟醫(yī)生聊起過她,對她的大致經(jīng)歷他是知道的。她二十來歲的時候,在一個旅游團里,遇見了一個男人,很談得來,他們都認為對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第二天就開始了約會,第三天就脫離了旅游團開始了自由活動,第四天就在一個濃蔭掩映的峽谷里肌膚相親,第五天兩人就登上了婚姻的殿堂,他們是那么的和諧,有共同的愛好,有共同的口味,還有共同崇拜的偶像,他們覺得他們是世界上最般配的一對。
結(jié)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個孩子,要個他們愛情的結(jié)晶,可是三年過去了,仍然沒有斬獲,他們跑到醫(yī)院去檢查,醫(yī)生說一切正常,只需他們有足夠的耐心。那一陣子,他們瘋狂地做愛,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不過,不再是為了愛,而是為了愛的結(jié)果。
他們已經(jīng)記不清他們走訪了多少家醫(yī)院,試過了多少偏方,均告失敗,他們絕望了,開始考慮要不要接受人工授精,就在這時候,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有了妊娠似的反應,譬如嘔吐,譬如嗜睡,還譬如腹部一陣陣的痙攣,他們夫妻大喜過望,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兩個人高高興興地到醫(yī)院去做婦科檢查,醫(yī)生卻對他們說很不幸,她肚子里的不是胎兒,是腫瘤。他們一下子就暈了過去。
住院的開頭那段時間里,丈夫?qū)λ年P(guān)懷幾乎是無微不至的,幫她,撫慰她,可惜好景不長,漸漸的,他來的少了,有時候連著一個禮拜都看不到他的影子,她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不久這種預感就被證實了,他又有了新歡,而且那個新歡還懷了他的孩子。她只對他說了一句,以后你不用來了。從此,就再也沒說過話,仿佛已經(jīng)喪失了語言的能力,一直到死,都這樣。
對于病友的先后離去,活著的人并不怎么震驚,只有一縷澀澀的酸楚在心頭。他們誰都沒去吊唁,他們知道,這樣做多此一舉,因為,很可能下一個辭世的就是自己。他們都異常的平靜,不平靜的那個階段已經(jīng)過去了,和死亡做個好鄰居,是他們不得不接受的現(xiàn)實。人怕死,就是忒拿自己當一回事了,多年間,一顆原子彈扔下去,成千上萬的人魂飛煙滅,人家不冤嗎,可人家又說什么了?他們想開了。能想開了真的是一種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