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半舊的車就這么走在長安東去的古道上。還是二炳載著裴紅欞母子,一輛輕車就這么地出了長安城的東門,只是出城門五里后,就有一個漢子追上來坐在了車的右轅上,那是化了妝的史克,不久,又有兩匹馬跑了來會面,居然一個是化了妝的郎先生,另一個是長安悅?cè)箸S頭里的“金錢豹”吳奔。三人碰面都沒有說話,想是事先就商量好了的,然后吳奔打前,一人一馬在前先跑了;然后是這輛裴紅欞母子坐的車,由史克押著;最后是郎先生遠(yuǎn)遠(yuǎn)掉在兩三里路的后面,慢慢地跟著。
這趟鏢郎先生與裴紅欞說好了的:他們不明接這一單鏢,只暗接。裴紅欞不得對外宣稱這趟鏢長安悅已經(jīng)收保了。這鏢如護送到地頭,長安悅他們只收取六箱酬資中的四箱以為押金,但這一路都要聽從他們安排,裴紅欞當(dāng)場點頭。
為她們母子,長安悅居然出動了三大鏢頭中的兩位,甚至還拉上了郎先生自己,裴紅欞欣慰之余,卻已明白敵勢之強,定然讓郎先生輩都難以預(yù)測。想到這兒,裴紅欞就覺一股寒氣直針砭到骨頭里,但,她、不、怕。
她不怕,漸暗的車廂中,她似又看見了亡夫的臉:肖御使一臉倔強地握著她的手說:“紅欞,如果咱們都不跟他們斗,還有誰來斗?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祿取于民,當(dāng)報于民。我知道密宗東支自從杜不禪接手后就別有野心,內(nèi)連當(dāng)朝宰輔左仆射韓用,外交雁門關(guān)守將張住年,獻寵惑聽,誅戳異已,一旦坐大,不可收拾,我還怎么能不管?我是要和他們斗到底的,哪怕他們自稱東密的精擅刺殺的高手多如過江之鯽。我知道可能給家小惹來麻煩,但丈夫處世,天下為公,如果這等事前縮頭自保,那咱們這一家老小茍活于這亂世,倒也沒什么意思吧。”
裴紅欞望著幻覺中亡夫的臉,默默地說:“我明白,我會完成你的遺愿的?!彼肷焓肿プ』糜X中丈夫瘦硬的手,可一握之下,什么都空了。
車子正遇到一個坑,一顛之下,裴紅欞本不打算哭的眼中,一顆淚終于被顛了下來,淚雖少,但滾燙。裴紅欞在夫君死后還從沒有在人前哭過。她想起亡夫入殮的那一夜,是她遣走所有仆人,自己給他穿的衣。她先把衣服從他身上脫凈,看著那么瘦那么硬的身體,眼淚不由就一滴滴滴下,她都覺出那時她淚的燙,淚滴在肖愈錚赤裸的胸口,滴在他平坦的小腹,輕輕滾下,可是,暖不了他,暖不了他,愈錚的手還是涼了。其實,從那夜后,裴紅欞心里就開始怕這黑暗,怕這種一個人的面對,怕想起這種沒有呼吸的相伴——那夜,她就是伴著一個熟悉的身體這么沒有呼吸地走入黑暗……
忽然裴紅欞覺出小稚在輕輕拉著她的衣角,裴紅欞連忙整容相待。
小稚稚氣地說:“媽媽,你哭了?”
裴紅欞在黑暗中苦笑了下,把小稚抱到膝上,想說她不是哭,只是在流淚。她撫了撫小稚細(xì)瘦的頸,那上面吊著一個小羊皮卷。孩子白,她把那羊皮卷掛在他瘦小的胸口時,他的皮膚與細(xì)嫩的羊皮似都要融成一色了,這讓她這當(dāng)媽的看了心里真疼。裴紅欞說:“媽沒哭,媽還要把你這點骨血和《肝膽錄》一起帶回蕭門呢。”
車子在暗夜中行走,二炳趕起牲口來就有點磕磕絆絆了??床怀?,身為鏢頭的史克倒是一個難得的好車把式,他接過鞭子,車行黑夜,居然走得平穩(wěn)順暢。一路無話,眼見夜已三更,小稚都睡去了,裴紅欞也眼皮發(fā)重,忽然,車停了下來。
車一停,小稚就醒了,他和母親都就著車簾縫向外望去,只見打前站的“金錢豹”吳奔正站在一顆樹下,他和史克在說著什么。一會兒,后面馬蹄響,郎先生也趕上來了。小稚一路坐得乏了,難得停車,便把頭伸出車外,想下車看看走走。裴紅欞才說了一聲“慢慢地”,就聽見小稚已發(fā)出一聲尖叫,在這么暗的夜,他的那一聲童聲格外尖利,裴紅欞的心幾乎呼地一下都跳了出來。
她連忙也跳下車,就見小稚正呆在地面上,一只手指指著前面,渾身顫抖,嘴里嚇得說不出話來。
裴紅欞就順著孩子所指望去,然后身上寒毛就不由一豎:只見那慘淡的月華下,有一棵樹——黑黝黝的,也不知是什么樹。那樹三丈高的一根枯樹枝上,卻掛了一匹白馬!白馬已死,它的左右兩肋的肋骨卻血淋淋地被人張開,如傘狀地向左右支了起來,白森森地岔在月光下。月光下更清晰可見那匹馬的內(nèi)臟。
一陣風(fēng)起,一股特別的血腥之味撲面而來,裴紅欞第一個動作就是抱住小稚的頭,不讓他再看,只聽她壓抑住自己的恐懼對孩子說:“別怕,小稚,別怕,這是夢,這只是夢?!?/p>
可她知道這不是夢!小稚被嚇糊涂了,哭著哭著竟睡著了。裴紅欞把他放到車上,然后一個人走到空地,她又望了那馬一眼。她決定不怕。路邊正站著說話的郎先生三個,他們靜了一下,都似有些佩服地看了這個女人一眼。裴紅欞盡力平靜地問:“這是什么意思?”
郎先生沉著臉:“意思是說,東密的‘五牲殺’已經(jīng)發(fā)動。這是‘馬剎’羅虎給我們護鏢的人第一個警告?!?/p>
裴紅欞看向史克與吳奔的臉,他二人夜半后的臉上有一種木木的神色,但她看得出他們心里的動搖——他們,也沒把握!史克望著那馬,心里想:自己出道十七年,會過不少高手,但面對東密的“五牲殺”,他還能應(yīng)付過去嗎?除非悅字總局肯動員全部力量,否則,他一個鏢頭對那如附骨之蛆、不死不休的東密,實在毫無把握。
但他沒有說出來。他不想說出來嚇唬一個女人,何況是個美麗的女人。只聽郎先生輕輕咳了一聲,對吳奔與史克道:“上路吧?!?/p>
然后他們沒有說話,但三個人卻沒有再分前后,而是吳奔只在車前半里許,郎先生則只輟在車后半里處結(jié)伴同走。
壓力大時,他們的拳頭要握得緊些。郎先生在想什么?他是不是在后悔,不該叫“爬虎”翁平留守鏢局的?
這趟鏢,長安悅本該全體出動!
五更。
翻身五更,望不到頭的五更。熬夜的人熬到四更幾點時該是最難受的,長夜漫漫,似乎永遠(yuǎn)難明,難期震旦。
好在裴紅欞自亡夫去后,已快養(yǎng)成了徹夜不眠的習(xí)慣。
——黑黑的夜中,你睜著一雙空空的眼,在看什么?在等什么?又能抓住什么?
裴紅樓想——絕望的空虛綿綿泊泊地壓來。這種來襲對它來講是那么的從容,它知道在這夜中人們無從反抗,無從躲避。它玩弄他們,折磨他們。他們卻拼盡最后一點精神,在絕望中礪砥著希望,希望黎明的重來。
蹄聲驟急,是從后面?zhèn)鱽?,所有人都一驚。史克的一驚是驚在手背上,他的手背在馬鞭的把上暴出青筋;吳奔的一驚卻讓馬兒吃苦,他那雙練過“北腿”的粗壯雙腿把馬肚夾得好緊;郎先生卻雙眉一揚,他勒韁,他要看看,這黑夜中,是誰在追他們,螳螂門的郎千得可不是可以隨便唬倒的孬漢。
誰?
——來人來得好快,五十丈外,郎先生已聽到牲口的喘氣。他的一雙手就神入袖中。沒有人知道郎先生袖中是什么,連史克與吳奔都不知道,但他每次殺人前,手就在袖中這么摸索著。
四十丈,三十丈,二十丈……郎先生雙手就要抽出,卻聽來人大叫道:“郎先生!”
郎先生一愣,然后史克與吳奔都相對一笑,他們聽出了是誰!——他們搭擋多年的“爬虎”翁平。長安悅“一師爺、三鏢頭”這下重聚了,二人心里信心不由飽滿起來。只見翁平已滿頭是汗地趕近,到了就翻身下馬。他是個矮壯漢子,吳奔笑道:“老翁,趕那么急做嘛?”
翁平急道:“我都看見前面樹上的五牲殺了,又怎么會不急?”
他口拙,知道事大,自己怕說不清,就從懷里直接掏出個紙條交給郎先生:“這是、這是你走了個時辰總局傳來的消息。”
郎先生就月色打開,那不是消息,是指令。指令只有一句話,他看了裴紅欞一眼,不知怎么,沉穩(wěn)如他,似也覺得不忍將之念出來。
他沉默了一刻,看著路邊正自歡喜的三個鏢頭一眼:“總局主令:叫咱們不可管東密之事,更不可結(jié)五牲之怨。”
史克與吳奔二人當(dāng)場都愣住了,翁平則一臉是汗。吳奔訥訥道:“可,這鏢咱們已經(jīng)接了?!?/p>
郎先生不說話,他生平也沒有做過這等半途而廢的事??啥⒘宋鹘翘炜瞻肷危€是干著喉嚨說:“撤?!?/p>
史克訥訥道:“可長安悅的聲譽……”
一個女人已冷冷接道:“那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你們不是明接的鏢,而是暗接的?!?/p>
那是裴紅欞不知什么時候已走下車來。她喉嚨里一笑,她平時溫厚嫻淑,可這一笑再壓不住心中的蔑視:“何況,你們不是還沒拿酬金嗎?”
這話正是鏢局中幾人心里在為自己辯解的話,沒想她先說了出來。史克的臉不由一陣紅一陣白。郎先生不理裴紅欞的話,冷冷道:“局主有令,不可不從,撤?!?/p>
見史克三人猶在猶豫,他一撥馬頭,當(dāng)先折返。
史克三人只有上馬。他和吳奔兩人根本不敢看裴紅欞。史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半晌說了聲“保重”,便縱馬而去。
漆黑的夜中,再也沒有人伴護。
裴紅欞深深吸了口氣,她這一生,從來沒有感到這么孤獨與無助過。
剛才路邊有頭死?!峒t欞腦子里冷冷地想。夜無限長,路似乎也無限長。剛才路邊是有一頭死牛,那牛的肚子被它自己的角剖開,血流了一地。地上就滿是牛肺、牛心、牛肝——如果逃過這一難,裴紅欞保證,不會再對牛肉看上一眼。
她明白,那又是五牲殺,是東密的人對長安悅鏢師的又一次威脅,只是他們不知道,長安悅已經(jīng)撤了?,F(xiàn)在車?yán)镏挥幸粋€女人一個孩子,還有一個趕車的車夫。二炳見到那慘象時,忽然口吐白沫,從車轅上栽了下來,他有羊癲瘋的毛病,裴紅欞一向知道,只是沒想到他會這時發(fā)作起來。她把二炳好容易塞進車,指望他趕車是不可能的了,她吸了一口氣,只有自己坐上車轅。黑暗中,她就聽小稚顫聲叫了聲:“媽?!?/p>
她知道小稚在等著看她的反應(yīng)——他怕,他要看了她的反應(yīng)后再決定哭還是不哭。裴紅欞也想哭呀,可現(xiàn)在,現(xiàn)在還不是抱頭痛哭的時候。裴紅欞對自己說:小稚,你是沒有了父親的孩子,但,你還有母親,她不會被困難嚇倒的。她咬了下嘴唇,讓痛刺激了下自己后終于可以鎮(zhèn)定地說:“小稚,你是不是男人?”
小稚一愣。
裴紅欞轉(zhuǎn)都沒有轉(zhuǎn)身:“你是不是你父親的兒子?”
她感到小稚在身后輕輕點頭。
裴紅欞硬著聲音說:“那好,你要像個男子漢一樣,照顧好二炳,咱們——走?!?/p>
這是裴紅欞第一次駕車。她——裴尚書之女,肖御使之妻,一輩子也沒想到,會有一天由她自己駕車。夜無限長,路似乎也無限長。就讓這恐懼趕快過去吧,給我一個終點,或者一個結(jié)果。
忽然有一匹馬從后面奔了過來,是五牲殺嗎?小稚在車中驚恐地睜大眼。裴紅欞不管,她只要跑,快跑。那馬卻還是追了上來,那人奔到轅邊,伸手就交給裴紅欞一個藥丸,極輕地低聲道:“你們快走,如果半個時辰內(nèi)能趕到臨潼你們就還有希望。記著,東門小巷最深處?!?/p>
說話的是史克,他說完撥馬就走。可這車怎么走得快?那史克遙遙回身道:“放血?!?/p>
裴紅欞也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一咬牙,停車把那藥喂給拉車的馬,然后叫道:“小稚,坐好?!卑纬鲱^上簪子,就向那馬臀上扎去。
然后,一切就如裴紅欞所料的,那馬驚奔而起!
路在飛逝——夜短了,夜短了,裴紅欞想:給我和小稚一個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