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蘋二十歲了，她在白茫服裝廠上班。李小斌在讀高一，他梳著漢奸頭，中間有幾縷頭發(fā)染成了綠色，看上去像綠毛烏龜。他穿著牛仔褲，褲腰很低，輕輕一扯就會掉下來。褲子上的油花，可以炒兩個菜了。李小蘋說：“你把褲子脫下來，我給你洗了?！崩钚”笳f：“阿姐，這你就不懂了吧，牛仔褲越臟越好看?！崩钚√O說：“你總有話說。”

一個星期天的中午，吃過飯，余美鳳覺得頭有點昏，便到床上去躺了一會。李小蘋洗了碗，準備去上班。李小斌跟了出來，走著走著，他說：“阿姐，我想大大了?！崩钚√O說：“我也是?！崩钚”笳f：“我們去監(jiān)獄里看看大大吧?！崩钚√O說：“等我拿了第一個月工資吧?！崩钚”笳f：“我可不想花你的錢。”李小蘋說：“那我們跟姆媽一起去吧?！崩钚”笳f：“千萬別跟她說，她肯定不會讓我們去的。”李小蘋說：“我才上了十幾天班，沒有路費?！崩钚”笳f：“你沒有，我有嘛?！崩钚√O說：“你怎么會有錢？”李小斌說：“我自己存的?！崩钚√O說：“那我們什么時候去？”李小斌說：“現在。”李小蘋說：“我覺得還是要跟姆媽說一聲，免得她擔心?！崩钚”笳f：“不會的，不會的，回頭我給她打個電話就行了。”李小斌把他姐姐推上了車。

車開起來了，李小斌臉上露出了狡黠的微笑。他從口袋里摸了煙，抽起來。李小蘋說：“你什么時候開始學會抽煙啦？”李小斌吐了個煙圈說：“沒事，抽著玩玩。”李小蘋說：“少抽點煙?！崩钚”笳f：“快，看我吐的煙圈，多圓啊。”車開著開著，李小蘋就睡熟了。一個小時之后，到了縣城，李小斌在車站門口打了個電話。打完電話，李小斌吹著口哨在等。李小蘋說：“你給誰打電話？”李小斌說：“一個朋友?！崩钚√O說：“你在縣城還有朋友？”李小斌笑了笑說：“我的朋友遍天下。”

不一會兒，就來了一輛黃色的面包車。上車的時候，李小蘋問：“他們是誰？”李小斌說：“都是我朋友?！崩钚√O說：“我怎么覺得不像好人?！崩钚”笳f：“人不可貌相，好人壞人如果一眼就看得出來，那還要警察干什么?！避囬_到了郊外，停了下來。李小斌下了車，李小蘋說：“你去哪里？”李小斌說：“我買包煙，你等一會兒?！崩钚”笙萝嚭?，進了房子，去見一個光頭，他看上去像一朵戴墨鏡的蘑菇。光頭說：“人呢？”李小斌說：“在車里。”李小斌又說：“我的借條呢？”光頭一揮手，旁邊的一個人拿了欠條給他。李小斌說：“我的錢呢？”光頭說：“你確定她還是處女？”李小斌說：“那還有假?！惫忸^說：“如果不是我閹了你。”李小斌說：“我哪敢?！惫忸^笑了笑說：“我料你也不敢糊弄我?！闭f完，又一揮手，旁邊的人拿了五千塊錢給他。拿了錢，李小斌頭也不回地走了。載著李小蘋的車也開了起來，李小蘋喊道：“我弟弟還沒上車呢。”車上的人笑著，一把將她按住，封上口膠，用繩綁好，這才告訴她：“你弟弟賭錢欠我們老大五千塊，如果不還就要把他閹了，現在，他把你賣掉了，還能再掙五千塊呢。”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天黑了，余美鳳做的飯菜都涼了，都沒有等到小蘋和小斌。她去服裝廠，別人告訴她，小蘋今天沒有上班。她去學校，老師告訴她，李小斌已經一個多月沒來學校了。她的世界完全塌陷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她又去車站打聽，售票員告訴她，好像看到李小蘋和李小斌去了縣城。她跑到縣城，找遍了每個角落，都沒有找到。她登了尋人啟事，等了一個星期，也沒有消息。她回到家，感覺自己脆弱得一根草莖。

幾個月后，她收到了一封信。她急匆匆地撕開，信是小蘋寫來的，看完信，她知道了真相，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突然覺得那張薄薄的信紙無比沉重，好像是給她的最后的判決書。那一天，正好是夏至，家家戶戶都在吃餛飩，村子里充滿著安詳的氣息。遠山漸漸沉默，光線開始昏暗，房子變得模糊不清。七月的晚風，吹拂著平原。可是，余美鳳像孩子一樣叉開腿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她哭得很傷心。她的嘴角殘留著清脆的黃瓜皮。村子很安靜，樹葉微微地響動，像做錯事的孩子，在簌簌發(fā)抖。天光很快暗下來，仿佛一個人突然轉身離去，一閃就沒了影。可是，余美鳳一點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卷起褲腳，雪白的腿肚上還沾著草屑和泥巴。整個下午，她都在自己的菜畦里，收拾馬鈴薯。天黑以后，村子里充滿著各種聲音：炒菜的聲音，時斷時續(xù)的談話聲，電視的聲音，還有咳嗽的聲音，縫紉機的聲音，還有碗碟的聲音，開門的聲音。她覺得自己是在另一個世界。夜晚的涼意滲進她的關節(jié)，她縮成一團。往事一件件浮上心頭，回憶就像是攪肉機。她想到剛結婚的時候她把李國良踹下了床，想到陳有成在她屁股上蓋的紅印，想到李阿三的死，想到崔金光嘴上的那兩根香腸，想到陳寡婦那雙老鼠屎般的眼睛，想到自己裝瘋時被人嘲笑和辱罵……她想到李國良，想到他的小情人，就只是搖頭，自言自語道：“我跟你二十年，可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啊?！闭f完，手扯衣袖去抹眼淚。想到李小蘋的尖叫，她的哭聲就大了起來，口中念道：“我的丫頭啊，可憐的丫頭啊，你的命怎么這么苦啊。”想到李小斌，她邊哭邊用頭去撞門板：“我怎么生出這么一個殺千刀的混蛋啊，早知道這樣，不如早點把你掐死。你和你大大一樣，不是人，是畜生啊，豬狗不如??！都是你大大把你帶壞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