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李國良一粒米都沒進，臉色蠟黃，像秋天的一枚楝樹果。陳有成聽說李國良回來了，就趕著來催債了，他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的。李國良說：“我不想見他?！庇嗝励P說：“那你去四喜家，我想辦法把他灌醉?！标愑谐蓮那伴T進來，李國良就從后門出去了，風(fēng)吹在他身上，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虛弱。余美鳳看到陳有成，像是看到了一只放屁蟲，他晚上做事的時候，會不停地放屁。余美鳳笑得像朵桃花，她說：“喲，什么風(fēng)把你給吹來了？”陳有成把手纏在背后，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聽說國良伢回來了？”余美鳳說：“他今天到王不郎圩的阿姐家去了。”陳有成說：“我來收谷子的錢。”余美鳳說：“那么急干什么，他不在家，我陪你喝幾杯?！标愑谐烧f：“那好吧，我邊喝邊等他回來?！庇嗝励P趕緊取了酒來，下酒菜只有一樣，硬得像螺絲般的蠶豆。九點鐘的時候，陳有成喝醉了，他扶著墻來到臥室，將頭往疊好的被窩里一鉆，趴在床上睡了起來。余美鳳沒想到陳有成會賴著不走，她把五牛叫來，給了他一塊錢，讓他把陳有成背到糧管所。五牛費了好大勁才把他弄出門，他把陳有成扔到大街上就回家睡覺了。李國良回來了，他問余美鳳：“陳有成說了什么？”余美鳳說：“他說欠他的錢要付利息。”李國良說，“多少？”余美鳳說：“年息五分?！崩顕颊f：“這不是高利貸嗎？”余美鳳說：“我算過了，一年要六百多塊呢?！崩顕颊f：“那，我們的加工廠還開不開？”余美鳳說：“當然要開，不開，我們一家喝西北風(fēng)?！崩顕颊f：“可是谷子的錢，我們猴年馬月能還得上?！庇嗝励P沉默了一會說：“還不上，咱們就不還?！崩顕颊f：“陳有成怎么能罷休?！庇嗝励P說：“把他喂飽了就行?！?/p>

李國良的加工廠又開張了，生意還可以，不過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他這樣干死干活，到最后只能給陳有成付利息。想到壓在自己身上的重擔(dān)，他心里就格外地難受。雖然陸陸續(xù)續(xù)有人找上門來買米，不過，李國良現(xiàn)在學(xué)聰明了許多，他定了兩條規(guī)定，第一，要先拿錢，再給米，第二，就是價錢出得再高，他也不送貨。他這兩條規(guī)定一出來，人家都搖頭晃腦地走了。

有一天，從縣城又來了一個胖子，他要一萬斤米，價格是五角三分一斤。李國良說：“拿米之前，先付錢?！蹦侨苏f：“沒問題?！比缓罄_皮包的拉鏈，給李國良看了一眼，李國良看到包里面全都是錢。李國良說：“你要自己找船?！蹦侨擞炙斓卣f：“沒問題?！崩顕加终f：“我現(xiàn)在不能答復(fù)你，明天行不行？”那人還是說：“沒問題，我住在北街的紅梅旅館。”李國良回家把情況給余美鳳說了，余美鳳說：“這樣應(yīng)該是很保險的，不會再出亂子了?！崩顕颊f：“我不想去找陳有成?！庇嗝励P說：“我去。”連余美鳳都沒想到，陳有成竟然答應(yīng)得很爽快。李國良連夜跑到紅梅旅館找買米的人，他正在門口拿著一塊豬骨頭逗小狗玩。李國良說：“你什么時候要米？”那人說：“五天，行不行？”李國良說：“那你五天后來吧?！辟I米的人說：“這五天我就住在這里等你?！崩顕夹睦锔X得踏實了，他說：“那好吧?！钡搅私回浀哪翘?，買米的人叫了掛漿船來拉米。按照先前說好的那樣，他先付了五千三百塊錢。船開走了。李國良感到輕松了許多。

李國良讓余美鳳把錢還給陳有成。陳有成摸了摸錢，往桌子上一扔，歪了歪嘴說：“假的。”他的聲音很輕，但余美鳳卻覺得是雷鳴。她說：“什么是假的？”陳有成說：“你的錢是假的?！庇嗝励P說：“錢還會有假嗎？”陳有成拿出真錢和假錢一對照，余美鳳傻了眼，她跑到加工廠，讓李國良馬上找船去追，船開足了馬達，一直到縣城，都沒有追到。原來，那人料到李國良有可能會追過來。船本來是往縣城方向開的，開了一會兒，那人讓船夫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往另外一個縣開去了。李國良徹底絕望了，他抱著那些假錢，像抱著自己死去的孩子，他不明白，這個世界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陷阱，他不明白，為什么倒霉的事，都讓自己碰上了。余美鳳也很傷心，不過，她只是偷偷地掉眼淚，從來不在李國良面前表現(xiàn)出來。

過了幾天，陳有成又哼著小曲來到他們家。李國良又躲開了?；貋砗螅嗝励P告訴他，陳有成說在錢沒有還清之前，想什么時候要我，就什么時候要。李國良罵道：“這只公狗，太不要臉了?！庇嗝励P說：“我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崩顕颊f：“我非宰了這個狗日的不可！”余美鳳笑了笑說：“何必臟自己的手呢。”

崔金光家第一個修圍墻，大家陸陸續(xù)續(xù)地都在修圍墻了。李國良閑著沒事情干，他心想，門口的土坯放著也挺可惜的，不如也修一個圍墻。他是一個急性子，一旦有想法，就要動手干了。他用涼開水泡了飯，吃得太急，嗆到了，咳個不停。吃過飯，他就開始干活了。余美鳳從廠里回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她看到自己家門前有一個黑色的影子，在晃來晃去，她三步并作兩步地往前走。她開口就罵道：“死東西，你在這里瞎弄些什么。”李國良沒有說話，只是嘿嘿一笑。余美鳳嘴里嘀嘀咕咕地說：“閑著沒事情干，家里又沒藏金子，修圍墻干什么？”李國良沒有理會她，他繼續(xù)干著活。好幾次，他都想停下來，但他的手似乎不聽使喚。他叫女兒端水給他喝，屋子里沒有人應(yīng)。他進屋喝水的時候，余美鳳嚇了一跳，原來，李國良完完全全地變成了一個泥人，汗水流到了耳根，然后，滴滴答答地往下掉。他抱起搪瓷杯子，一口氣把水喝完了。余美鳳一聲不響地走到他跟前，給杯子倒?jié)M水。她順手遞給他一塊濕毛巾。她搓毛巾的時候，一臉盆的水，都變成了黑乎乎的。李國良花了三天時候，把院子壘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