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是在換房子,總是被人從租借的房子里攆出來,搬進更簡陋的住房。在我所有的記憶中,我們住過的是一間接一間的閣樓、地窖,因為這些地方不管是空的,還是亂七糟八堆滿陌生人遺棄的東西,似乎都很特別,但一旦家具放進去,這些地方好像又全都一模一樣,那些跟著我們從一處搬到另一處的家具,儼然成了我們身體必不可少的部分。
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發(fā)現(xiàn)家里的所有家當(dāng)全搬到高爾街上,堆在兩架馬拉車上,駕車的男人我以前從沒見過。我父親趕著第三輛車,里面裝著許多筐衣服和一些小件家什。母親和弟妹們在亂糟糟的車上好不容易找到空位。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們要搬家了,而且我以為在他們想把我丟掉之際我逮住了他們。母親費了好多口舌想讓我相信,他們不會撇下我走的,相反,他們一直在等我,如果需要還會永遠等下去的。"你是我的心肝。"母親朝我小聲說道,不讓別人聽見。"你是我的心肝,你知道我不會撇下你的。"
我們出發(fā)了,三輛馬車組成的一小隊行列,馬蹄在路上踩得地響。不知道我們要往哪里去,走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以至于我開始懷疑我們到底有沒有目的地,抑或是父親僅僅在尋找一塊搭帳篷的地方。過去,母親曾經(jīng)常預(yù)言,終有一天我們會淪落到這地步的。我的雙親并排坐著,無言無語,不過看得出,母親被我們這副窘相羞辱死了,一個窮困潦倒得被掃地出門、當(dāng)街示窮的家庭。她裝著沒看見我們經(jīng)過時沿途投來的陌生的目光。
我們搬家時,途中走的時間越長,搬去的房子和街坊就越差,不知怎的,這成了規(guī)律。這一天似乎漫無止境的旅途使我堅信,我們已經(jīng)淪落到底了,至少從社會地位上講,我沒說錯。"我們?nèi)ツ膬海?我問道,他們沒有回答。于是我自己下起注來。我從前方挑出一幢自己喜歡的房子,對自己說我們會住那兒,等我們經(jīng)過時,我又挑出另外一幢房子,把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仿佛我能以此影響我們的命運??梢淮贝笨瓷先ズ苡邢M姆孔颖粧佋诹松砗?,我只得坐下身子,背靠車幫,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我感覺馬車開始在爬一截微微的斜坡,站起身,我發(fā)現(xiàn)我們正在橫跨沃特福特河的那座橋上,離河水流入港口的地方不遠了。我們已經(jīng)盡可能遠地把城市最好的地方拋在身后,朝南往眉脊山的方向走,母親經(jīng)常提起它,仿佛這里是暗無天日的地方。在全城所有的街區(qū)中,這里是人們最不肯住、最看不起的地方;即使是像我這樣身世的人也認(rèn)為,這只是比野蠻人、社會垃圾和渣滓略高一層的人的居所,是勞工住的地方,是賤民區(qū),這里唯一的產(chǎn)業(yè)就是犯罪。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群社會底層的人卻住得高高在上。
我們沿著山崖腳行駛,山崖很陡,很高,馬車幾乎一直處在陰影中,隨后,我們開始沿著彎曲的山路往崖頂上爬。我們租的房子在山頂,坐落在山梁上一處馬鞍狀的凹陷地,因此,從房前你能看見圣約翰斯,從屋后你能看見開闊的大西洋。
這房子比我們搬走的那幢要大,維護得更好,租金我們也付得起,因為這地方的名聲使房租上不去。從房子的前窗看得見我們不配居住的城市,景象蔚為壯觀,又像是在公然羞辱。從蒙迪湖到信號山,以及山下的峽口和崖面,還有那只斯莫爾伍德靴子,你能將一切盡收眼底。
在所有我們住過的房子中,我之所以要提這一幢,是因為我父母親有悖常理,居然最終買下了它,仿佛以此來對這座唾棄我們的城市還一聲"呸"。我父親管這房子叫"雙層樓房",因為前面和后面還夾了一層平臺,他說,不管是暴風(fēng)雨或起霧時吹向海岸的東風(fēng),還是冬季把陽光燦爛的日子吹得冰冷的西風(fēng),無論哪股風(fēng)吹,我們都可逃生。要是房子建在眉脊山的背風(fēng)處,那東風(fēng)就不會是個問題,不過,無論是誰選了這個地方,他一定是寧愿遭風(fēng)吹雨打,也要賞這兩面風(fēng)光。
母親懷疑如此位置的房子能否經(jīng)受我們常常遭遇的那種狂風(fēng),但父親說,這房子有20年了,在他看來這足以證明它經(jīng)受得住。
在那兒還沒住上一個禮拜,我們便遭遇了一場遠比颶風(fēng)更猛的陸上風(fēng)暴。我躺在床上,感覺到整個房子的地基在移動。我以為這房子會底朝天地翻下眉脊山,筆直地砸進海港,在輪船之間漂來漂去,直到有人爬上來,發(fā)現(xiàn)我們?nèi)懒恕.?dāng)一陣狂風(fēng)減弱之后,房子會慢慢地恢復(fù)平衡,像艘船體搖晃的船只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有一次,房子傾斜得比平常更厲害,還傳來了木板斷裂的聲音。父母親從他們的房間跑進我們睡的地方(一間是男孩子的,一間是女孩子的,一間住兩個,一間住三個),把大家全弄下床,穿上外套和靴子,然后告訴我們?nèi)N房地板上再睡。不過,睡著了的是我父親,因為他上床時就已經(jīng)醉醺醺的了,而我們卻夜不能寐,擔(dān)心萬一得離開房子,我們怎么能在外面活下來?
兩個平臺中大一點的那個面朝城市,一頭搭在陡坡上,另一頭由腳柱撐著,不斷需要加固。另一個平臺面朝大海。不論是一年中的哪個季節(jié),父親喝酒的時候,總是在我上床之后從一個平臺穿過房子踱到另一個平臺,有時還忘記關(guān)上其中的一扇門,于是當(dāng)他推開另一扇門時,風(fēng)毫無阻擋地刮過房子,刮過連接兩個平臺的那條走廊,發(fā)出陰森的嚎叫,吹得所有關(guān)著的門(我母親關(guān)上的,就是怕發(fā)生這樣的事)在門框里格格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