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肯定不會滿足只照一張照片。
他不敢肯定在這張照片中,甚至在10張照片中,他能否拍到一張自己喜歡或在返回途中能保存下來的照片。
于是,快門一聲接著一聲地響,煙氣一股接著一股地冒,鎂光燈一片接著一片地燃,極地的白晝頃刻間變得更白,像兩團白熾映在照片中他的那雙眼睛里。
在南極大陸的中心,他就這樣一連幾個小時地擺著姿勢,醉心于自我留影、留念,他的隨從們遠遠地注視著他,在他這樣忙著的時候,他們卻干著他給布置的繁重活。
自拍像,也就是說,拍每張照片的時候,他都是用總在畫面以外的那只右手捏著快門的。
看著這些照片,我沒有那種疑而不信的感覺,我似乎能看到那架相機,或那只捏著快門的看不見的手。
"自拍像,1898年"。
玻璃板底片,那是在照像室里用的--照像室是其他探險隊員拍照的唯一地方,因為照人像,人看上去就得梳理得最油最亮。
就像皮爾里一樣,在他的照片中,他看上去總是特別的豪爽、特別的認真、特別無所顧忌地想產生一種好的印象。
可庫克醫(yī)生卻不是這樣。
在一張照片中,他的臉朝向一邊,幾乎與相機成了直角,臉轉過來對著相機,兩只眼睛剛好照出來,不過外面的那只在鼻梁上幾乎只是一條透光的縫,里面的那只被他難得拂到一邊的那縷頭發(fā)遮了一半。
他這副模樣好像是除了他,沒人會看到這些照片,好像相機就是一架自我檢查的機器,好像他的意圖就是拍一些自己的照片,用于客觀研究,仔細凝視,發(fā)現(xiàn)這一個體向他表明的種類特性。
沒有哪張照片顯示出足夠的景物,產生背景的感覺。
他身后巖石上的雪,掠過肩頭能看見的云或冰,這些景物也只有了解這照片拍攝時的情景的人才可能認得出來。
有一張是他在室內的照片,緊挨著一堵光禿墻壁的側面像。
還有一張下面寫著:"攝影師庫克,由庫克醫(yī)生拍攝",這照片肯定是他對著自己在鏡中的影像拍的,鏡頭湊得很近,你看不見鏡子的邊緣,庫克醫(yī)生手里捧著一架很大的盒式相機,面帶微笑:照片中的那個男人凝視著自己的眼睛。
這把戲很妙。
那微笑也因此很妙。
這些照片拍攝時所發(fā)生的事情,無人知曉,唯一的跡象就是他的蓬頭垢面:長長的頭發(fā)、凌亂的胡須、凹陷的眼睛、憔悴的面色,還有大衣和襯衫破損的邊沿。
他看上去好像已經屈從于這樣的事實:等世界看到他的這些形象的時候,他已不在人世了。
我仔細打量照片中庫克醫(yī)生的臉,尋找他與我的相似之處。
我站在自己臥室墻上的那面鏡子跟前,把我的臉與登在《世紀》上照片中的那張臉進行比較,我把那張照片貼在鏡面上(事后我又把它取下,以免別人看見)。
我看一眼鏡子中我的臉,又看一眼庫克醫(yī)生的臉。
我感覺很傻。
鏡子里看不出來。
我原以為用它能同時看到我們兩人的影像,但要看到庫克醫(yī)生的臉,唯一的辦法就是眼睛要從我的臉上移開,反之亦然。
以前,我從未用這種方式端詳過自己的臉,估量過自己的五官,凝視過自己的眼睛。
我感到很不自然,比不上庫克醫(yī)生,在他那個時間靜止了的世界里,他臉色鎮(zhèn)靜、冷凝,而我的臉卻時刻在變。
直到我把自己最近拍的一張照片放在他的照片旁邊,我才能更好地做個比較,不過,我仍然找不見自己所希望的。
我倆看上去并非完全不像,但也沒有明顯的相似之處。
我從抽屜里拿出弗朗西斯·斯特德的一張照片,是那張與報道他失蹤的消息一并登在報上的照片,我剪下來的。
我把三張照片并排著擺在衣柜的臺面上。
看上去我既像弗朗西斯·斯特德,又像庫克醫(yī)生。
或者說,我跟這兩人都沒有明顯的相像之處。
我把母親的照片(那張寫著"壞女人阿米莉亞"的銀版照片)放在我父親和庫克醫(yī)生中間,把我自己的照片放在她的正下方。
我母親的一側是斯特德醫(yī)生,另一側是庫克醫(yī)生。
(好像我甚至連我母親也不像。
我希望這意味著在其他更不膚淺的方面我們也不相像。
)從她看上去的年齡可以判斷,這張照片一定是在她去紐約前或剛從紐約回來時拍的,在她遇見庫克醫(yī)生之前或之后。
我努力想象母親的長相與庫克醫(yī)生的相貌混在一起會是什么模樣,但我想不出來。
他們的相貌類型完全是相反的,她瘦弱、嬌小,近乎于玲瓏剔透,而他總的來說五官粗大,頭發(fā)又直又粗,額頭很高,嘴唇豐滿,顴骨尖突,還有他那從側面看比正面看更瘦削的鼻梁。
遠征途中他讓自己的頭發(fā)蓄長,不過看上去好像他經常柿梳洗過。
他的胡須蓬亂,但是故意這樣的,好像他正在培育某種形象,好像他不相信,身為探險者就可以使自己像個探險者。
我想,也許再等我長大一點后,我會更像庫克醫(yī)生。
后來我才認識到,沒有一雙像他那樣的眼睛,誰也不可能長得真正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