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原來不是我父親,母親在與我共度的每時每刻里卻假裝著他是。
我想象著她夜晚坐在客廳里,讀著書,或呆望著爐火。
她就坐在那兒,無動于衷地保守著自己的秘密,帶著那種自我認罪的坦然掩飾著。
可這不公平。
她誤導我,當我是傻瓜,跟弗朗西斯·斯特德結(jié)婚,當他是傻瓜,這不公平。
愛德華不是我的叔父。
我跟斯特德家族毫無血緣關系。
這一點甚至連愛德華也不知道。
好像他并不想知道庫克醫(yī)生為何給我寫信。
好像他極其不想知道,當他遞給我那些信時,都是封好的,他非常注意當著我的面把信燒掉。
似乎萬一我們的事情被發(fā)現(xiàn)了,我可以向達夫妮證明,向任何人證明,他沒有讀過那些信。
他在幫著庫克醫(yī)生欺騙,卻不肯泄露理由。
他和我在合謀欺騙達夫妮,可我們之間對這場陰謀卻從來只字不提。
騙局比比皆是。
我懷疑還有誰是表里如一的。
我已經(jīng)不再表里如一了。
我每時每刻都意識到自己在隱瞞什么,或向誰隱瞞。
"你好像不再盼著和我一起讀書了,不像以前那樣熱心了,"達夫妮說,"但愿不是因為你認為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認為自己這么大了,干嗎還讓叔母給自己讀書?"我向她保證不是這樣的。
"以前所有的書都是我挑選的。
你干嗎不選幾本?"她說。
我從圖書館挑選了幾本書,我知道這些書她會喜歡的。
與此同時我一直在想:要是把我隱藏的所有書信在我倆之間一分為二,相互朗讀,那會是什么情形?我想象得到愛德華叔父驚慌的模樣,當他意識到自己在樓下,從達夫妮和我的口中聽到的是庫克醫(yī)生不許說的話時,他精心練就的鎮(zhèn)靜將徹底不在。
我心想,要是在別的情形下,要是聽我給她讀這些信,讓她給我讀這些信,達夫妮會有多么的高興。
最能理解這些信件對我產(chǎn)生意義的人卻是最不能知道它們存在的人。
我不禁覺得,自己忠誠的天平已經(jīng)從叔母的這一邊斜向叔父的那一邊。
他和我共享著一個不讓她知道的秘密。
這個秘密只有增加我倆之間的憎恨,可這并不重要。
就像愛德華被排斥在我和叔母的相互吟誦之外一樣(即使是他自愿的),達夫妮也被排斥在這些書信之外,非但不知它們的內(nèi)容,就連它們的存在也不得而知。
有時候,愛德華的表情似乎在說:不管這些信中寫的是什么,50年前寫的幾頁小說怎能跟這些信件的內(nèi)容相比?我跟他共享著信息,共謀著把信從他向我進行傳遞,由此我倆的盟約遠比我跟叔母相互吟誦簡·奧斯丁和弗朗西絲·伯尼時結(jié)下的同盟更加牢固。
當我和叔母開始朗讀時,叔父便走上樓,他的表情仿佛在說:你們兩個相互讀吧,愿讀多久就讀多久,嗓子愿扯多大就扯多大。
他知道這是假的,知道我是裝的,可他不敢冒險向我扮鬼臉,甚至連朝我笑笑也不敢,害怕叔母察覺,或者害怕引我露餡。
不過,他很少看我,因此,除了我所賦予的那種意思外,那些眼神不可能會有什么別的意思。
我感到很虛偽,特別是在為叔母朗誦小說的時候。
我無法忍受自己的聲音,每一個單詞都在增加我對她的背叛。
我聲音單調(diào)地讀著,因為帶著感情,帶著真誠去朗讀仿佛成了嘲弄她的笑話,字字句句被一種諷刺所弱化,這諷刺她一無所知,而我和人不在場卻正在偷聽的愛德華卻在共享。
當她朗讀時,我感到是在遭受責罰。
如今,在這些朗讀中,仿佛涉及我們?nèi)齻€人:兩人在讀,還有一個人不讀不聽,卻懷著暗中顛覆的沉默坐在那兒。
我甚至有些希望叔母會發(fā)覺我們。
我想象著她說這樣的話:"你們唱詩班練歌那天愛德華干嗎總戴紅手帕?"于是,我會坦白一切。
一天, 在書房里,達夫妮叔母問我:"德夫,你最近不如從前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更好了。
"我真想說,我所不如的那個從前的"我"不是我想要成為的人。
從我的變化中,她為什么就想當然地以為我出了什么事?她不知道產(chǎn)生這一變化的緣由。
可是,難道她看不出我更加快活,更有生氣了嗎?"你好像始終無精打采的樣子。
"她說,"看上去很疲倦,很蒼白。
"她所說的恰恰不是我所感覺的,可對著鏡子看時,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她沒說錯。
我所看到的與自己的感覺完全相反。
我的內(nèi)心和外表竟會有如此大的差別。
"也許是因為青春發(fā)育期。
"達夫妮說。
我意識到自己已精疲力竭。
幾個月來我沉醉于異常的欣快之中,幾乎完全醉心于自我了,近乎于狂熱,那狂熱從庫克醫(yī)生的第一封信開始,從來就沒有消退過。
我因此簡直不敢正視鏡中的自己。
"這孩子也會'那個'的,等著瞧吧。
"一個周日,當我們離開教堂時,我聽見身后有個婦女在說。